第9頁 文 / 亦舒
芳契聽得目瞪口呆。
「看得出你不大出來走。」少男趨近一點。
芳契總算開得了口:「對不起,我情願一個人坐。」
少男一怔,像是從來未曾被拒絕過,稚嫩的臉上露出被傷害的樣子來,芳契怕他會忽然發難,他的體積可是成年人的體積,她退後。
「什麼?」少男說,「你不喜歡我?」
芳契揚聲,「領班,領班。」
領班沒過來,鄰座彷彿有人見義勇為,過來說:「這位小姐不打算同你做朋友,滾!」
小男孩見是個大男人,只得乖乖離開,那大漢卻一屁股坐在他坐過位置上,問芳契:「貴姓芳名?」
芳契不怒反笑。
她還天真地以為男女已經平等,可見她與世隔絕已經有一段日子。
事事還得靠自己,她歎一口氣,打開手袋,取出鈔票壓在玻璃下,匆匆離座。
怪不得人,也許是間單身酒吧,人人只有這一個目的,出來玩,講門檻,下次要請教有關人士。
她推開玻璃門,走到馬路上,看到寒夜一天的星。
芳契發覺她至今未曾學識享受人生,過不慣夜生活。
第四章
她在馬路上躑躅。
玩,也要培養一班玩伴,日子有功,一聲急哨,呼嘯而至,玩得出各種花樣來,現在怎麼玩?
白白浪費了這個青春的身軀。
想起來好笑,以往芳契一直抱怨她的痛苦是「年輕的靈魂被困在中年女子的軀殼中,」今日,又氣苦「年輕的肉體受古老思想困擾。」
人大概永遠不會滿足。
夜未央,一輛開蓬車駛過,喧嘩熱鬧,芳契投以艷羨好奇目光,車中男女伸手招她,「來呀,參加我們。」
但芳契不敢,誰知這一班是好人還是壞人。
開蓬車兜個圈子,駛遠。
沒有用,顧忌太多,限制了身體的活動。
芳契深深歎口氣,回家去。
清晨,芳契接到母親的電話。
平常,她每隔一星期與母親說幾句話:好嗎?天氣涼或熱了,當心身體,我有空來看你之類。然後每隔三兩個月,她去探訪她。
芳契與母親的年紀距離大截,這其實也並不是感情欠佳的原因。
即使感情不好,也無所謂,世上並無明文規定母女必須相愛,然而明明沒有感情,老太太偏要人前人後數十年如一日地誇張付出感情而不被接納,使芳契覺得困惑。
即使如此,也無所謂了。
「你許久沒來。」
「下星期三我有空。」
沒有關係,母親大抵不會知道分別在哪裡?老人總希望年輕人永遠年輕,依此類推,而他們則可以永遠不老,老萊子最明白這道理,娛親之後,榮登二十四孝寶座。
這個時候,芳契才想起,她忘記照鏡子,
扔下咖啡杯,她跑到浴室,開亮燈,到鏡子裡去,她滿意了。
芳契清晰地看到其中分別,她的眼角與嘴角都微微向上,嘴唇光滑,頸項皮膚沒有多餘之處,這些還都是外型上的轉變,還真的不算,她深呼吸一下,發覺胸腔間鬆動舒暢,像是老槍成功戒掉香煙那種感覺。
也許,拿這個換全世界人都不認得她,也是值得的。
她問光與影:「這是暫時現象,抑或可以永恆持續?」
一年後如果失效,可怎麼辦。
光的答案很幽默,「你需要十年保證書?」
芳契怕他們譏笑地球人貪婪,沒有回覆。
光忽然說:「好,你的願望已逐步實現,我們也應該談談代價了。」
芳契大吃一驚,「什麼代價?」
影連忙解釋:「沒有任何代價,請放心!」
芳契鬆一口氣,又是他的夥伴在開玩笑。
影說:「放心,沒有什麼是你們有,而我們沒有的,我們不害地球人。」
芳契有點兒羞愧。
影說:「地球人長期缺乏安全感,所以疑心特重,不肯付出,只願擁有。」口氣很諒解。
芳契是個辨護狂,「我不算,我只是小女子,我們當中,也有偉人。」
「那自然。」影根本不欲與她爭執,「請把手按到螢幕上。」
「可以嗎?」
「可以,我們已將電腦改裝。」
「什麼時候?」芳契又吃一驚。
當然,她早該想到,不然它怎麼可能成為他們之間的談話器。
「芳契,也許你不記得,其實,我們到過府上一次。」
「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敢肯定,我覺得房內有人。」
「你還問『誰』,就是那夜我們改裝了你,也改裝了機器。」
他們陷害她,易如反掌,他們要陷害國防部太空署,相信亦易如反掌。
可是,正如他們所說,地球上有的,他們都有,他們的智慧使他心平氣和,絕不會欺壓霸佔。
芳契右手掌按到螢幕上去。
「你們可是做報告?」
「不,我們只想觀察你健康狀況。」
「還可以嗎?」
「正常得很,你比許多同齡女性健康。」
「當然,我不抽煙,不喝酒,不服藥,又沒有夜生活。」
「你今天的歲數,大約二十六歲零幾個月。」
彼時,已經認識關永實了。
「別耽在家裡,出去走走,我們再聯絡。」
芳契走到露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伸一個懶腰,彎下身子,指尖輕而易舉碰到腳背。
芳契已經許久沒有做這個動作,也不大有可能做得到,今日的骨胳肌肉都較為靈活,芳契大為振奮,一連做了四五十下。
真得好好注意身體。
電話來了,是老闆的聲音,芳契連忙模仿錄音機:「呂芳契不在家,請你在嘟一聲之後留下你要說的話,她會盡早覆電。」
「芳契,是你嗎?」老闆不為所動,「公司有一件事需你幫忙,我知道你在放假,但是人手實在不夠,今天下午三時你能否代我到富華公司開會。」
芳契作最後掙扎,「我只是一架錄音機,我不能自作主張,呂芳契返來時我告訴她。」
「芳契!」
「等一等,她回來了,老闆,是你嗎?富華公司,好好好,就是那單恆昌要搶的生意吧,我去我去,還有什麼吩咐?」
她老闆笑了。過一會兒她說:「你的聲線怎麼了?甜美愉快,光聽聲音就迷死人。」
「燕窩的功能。」
「我馬上叫人送上次會議紀錄到府上來。」
「沒問題,我頗知道這件事的首尾。」
「芳契,打扮漂亮點,美人計永遠管用。」
芳契打蛇隨棍上,「那應該由你親自出馬。」
小夥計送文件上來時芳契與他打招呼,「小明,好呀!」她伸手過去。
小明犯迷糊,看著她,「你是哪一位?」
「我就是呂小姐,把文件給我。」
小明觀察她良久,「對不起,呂小姐,我想借你的電話一用。」他要撥回公司求證。
芳契詫異,沒想到小伙子辦事那麼認真。
芳契自然說好,在陽光下小明把她看得更清楚,搖搖頭,撥通電話,咕咕噥噥說半晌,轉過頭來叫她聽。
芳契接過聽筒說:「張主管,我是呂芳契。」
「呂小姐,」張主管笑,「勞煩你把工作證給小明看一下,同時簽收,讓他核對簽名式,不好意思,他有他的難處。」
「沒問題。」芳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豈能怪他。
那小明對過龍飛鳳舞的簽名式無誤,仍然存疑,不得不交上文件。
他忍不住問:「呂小姐,你喝咖啡加幾顆糖?」
「我從來不加糖,怕胖。」芳契笑,「謝謝你,小明,再見。」
小明只得離去。
在門口,那孩子拍拍自己的頭,搖一搖,揉揉雙眼,發了一會兒呆,才找到電梯下樓。
芳契接過文件,也在發愁,幸虧富華那邊沒有熟人,不然的話,不曉得如何收科。
來不及了,她即刻做了咖啡,把文件搬到寫字檯前,聚精會神看起來。
這一看看出好幾個漏洞來,奇怪,明明可以借此鞏固己方地位,為何老闆薄而不為?
忽然之間芳契明白了,她抬起頭來。
老闆的精力不夠,照顧不暇,所以沒有看到這些紕漏。換句不客氣的話說,即是她老了。
芳契看了看鐘,她已經在這張桌子前坐了個多小時,這正是她二十餘歲始自大學出來的作風:釘在文件面前一整天不言倦不覺悶,她早已無法做得到,最近辦公,她每隔三十分鐘便要起座逛一下,不但比從前慢,水準也設法比從前高,她的體力何嘗不在衰退中。
這才令她最最傷心,不,不是臉上的雀斑。
芳契用電腦寫下一大堆對策,按鈕,打出來。撕下,一看,發覺底下有人加了一句:對付誰?只恐怕對方無招架之力。
芳契一怔,這並不是光與影,這是神奇電腦改裝後獨立得到的結論,芳契靈機一動,索性把整套會議記錄餵進電腦尋求解答。
不消五分鐘,分析來了,每一項討論之下,電腦都有意見,俗雲,觀棋不語真君子,它做不到,它的意見不但多,而且刻薄,在一個不大高級的決定旁,它註腳:難怪他們說,人類與猿猴的遺傳因子只有三巴仙的差異。
好處是,諷刺完畢,總有更好的辦法提供,其中一篇草擬的宣傳稿,被彈得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