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過一會兒,回答來了。「貴國周代以前,就給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劃分三垣二十八宿,我們來自紫微垣斗宿,距離貴星球約二十萬光年,算是親密的鄰居。」
芳契腦海中有一個奇異的想法:有人跟她開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電腦,作弄她哩。
會不會是關永實這個鬼靈精?
她繼續問:「你們來地球幹什麼?」
「我們進行例行巡遊。」
「用什麼方法飛行?」
「宇宙折疊法?」
「目的何在?」
那邊有一剎那遲疑,但繼而很但白地回答:「順帶探訪一位好友。」
當然!芳契靈光一閃,還有誰,她打出來:「我知道,衛斯理。」
光與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與他共謀一醉。」
芳契鬆一口氣,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忠的。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不要讓我回復嬰兒狀態。」
「我們已經將你的新陳代謝率程式調校,你將得償所願,回復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又吁出一口氣。
「你們此來是否樂意滿足每一位地球人的願望?」
「不可能,有些人發出的訊號意志力不足,電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願望非我們能力所逮,又有若干與我們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許三個願望。」
三個願望!難怪童話裡統統是三個願望。
芳契呆在一邊。
過半響,光與影問她:「你快樂嗎?」
芳契過半晌才答:「是,當然。」
那邊回答:「地球人的快樂往往太過複雜難求。」
「你說得對。」
「晚安。」
螢幕上訊息中止。
芳契幾乎沒能站起來,她緊張得渾身肌肉不聽使喚,雙腿僵硬,終於撐著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發抖,真沒出息,芳契暗暗罵自己,一點兒小事就驚駭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點著一枝香煙,兩者夾攻,思維漸漸靜下來。
恢復青春是人類恆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簡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運到蒙受這種恩寵。
當然,她讀過報紙,地球另一邊一個小國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孫女兒差不多,長久維持著十八歲模樣,記者圖文並茂地介紹過這件怪事,女主角說:她的心理壓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來,變回雞皮鶴髮,醫生的診斷是,她身體的新陳代謝機能被內分泌壓抑,造成青春常駐現象,
科學完全沒有解釋,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太少太少。
一個月後,呂芳契仍是呂芳契,有指模為證,但是她的軀殼將回歸成為少女。
芳契有點兒忐忑,雙手抓住沙發扶手,不,她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麼都要試試回復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漸漸沉重。
她回到房內,倒在床上。
自發育期後,芳契還未曾試過這麼注意自己的身體。
清晨起來,她對鏡端詳,好傢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標準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沒想到兩三年還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舊照相部翻出來研究,真的,那時候還勉強可算是鵝蛋臉,現在幾乎所有女同事都擁有長臉一張,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辦公時整天價拉長臉來做人也是緣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臉是這樣長起來。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會放過她。
需要避她的鋒頭。
到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問「大班回來沒有,」接著敲門求見,說出心中意願。
老闆看著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堅持地頷首。
「呂,公司少了你,還真不便。」
芳契不語。
「我知道,關永實回來放假,你需要陪他,你倆拖這麼久,也該有個結論,不給你時間辦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說,「與關永實無關。」
老闆現出詫異的神色來。
「是我需要時間處理私人事務。」
老闆看著她,「移民?」
芳契想都沒想過這般現實的事情,連忙搖搖頭。
「不論怎麼樣。四個星期應該足夠。」
芳契覺得老闆已經夠慷慨。
「還有,公司的電話隨時會打到你家去。」
「沒問題,我不打算離境。」
「芳契,長假的滋味並不好受,天天無所事事,令我們有罪惡感,咱們這一票人,非得回到辦公室對牢滿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氣。」
芳契笑出來。
老闆看著她:「我們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學畢業那一無起。」
「你一直追隨我,同我一間公司服務。」
「對,我沒有跳過槽,我滿意現狀,我是這樣的人。」
老闆像是讚賞又有點兒感慨更帶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滿現實。」
「我倒沒有注意到。」
芳契輕輕他說:「我一直渴望回復青春。」
老闆大笑,「廢話,誰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這個假期去做修補手術吧。」
「你看見我戴盲人墨鏡出現的時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闆打趣。
「六個月,一年,視每個人皮膚而定。」
「假期愉快。」
「謝謝你。」
「對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彷彿已年輕三五年,是關永實的功勞嗎?」
「不,完全與他無關。」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間,囑秘書補一封告假書,然後把下屬召來,吩咐後事。
芳契不無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歲,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還不是照樣運作。
不過今天上午,她覺得特別無憾,眼袋,細紋,脂肪,統統有萎縮的跡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著茶杯進來,「放假?」
瞧,到哪裡去找那麼關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個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著問:「結婚?」
「你同家母一樣為這個問題擔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關永實一個人。」
「誰怕誰?你別黑白講,我會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講完,不但高敏露出詫異之色,連芳契自己都吃一驚,掩住嘴巴。
這番話大欠修養,芳契早已不屑為,反應快並非她的目標,許多時候,她為自己肯吃啞巴虧而驕傲,今天怎麼了,難道身體一年輕,嘴巴也會跟著年輕。
「咦,」高敏立刻不放過她,「受了什麼刺激,你不是著名圓滑通透的一個人?」
芳契立刻轉機,「對別人,的確是,對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虛偽。」
這一頂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著芳契笑說:「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辦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輕,看樣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輕。」
芳契連忙謙遜:「在下慚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辦妥雜務回到家裡,她即時鑽進書房,按動電腦。
「紫微紫微,進來,進來。」
隔了十分鐘都沒有回應。
芳契喃喃自語,「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開始抽煙。
過一刻,回覆來了:「呂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們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壞,不壞,你覺得怎麼樣?」
「非常輕鬆,但自覺嘴無遮攔。」
「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遲疑一會兒問:「你們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過一本辭海,翻開來,遇有圖片,便把電腦附著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連串的不。不。不、不。
光與影相當的活潑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隻人類的手臂圖,他們叫起來,「老天,醜死了。」
芳契連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間,光與影回答:「是。」
是?
芳契發覺素描筆無意落在一堆回紋夾上。
她大驚失措,「你們看上去如一堆卍字夾。」
光答:「沒有那麼糟。」
影答:「美並沒有標準。」
「但是——」
「彼此彼此,當初看到你們,我們何嘗不嚇得魂不附體。」
「喂,客氣點兒好不好?」
光:「一討論這個問題就傷和氣。」
「好,不談不說。」芳契問,「你倆還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與你們談話真正開心。」
「我們也有同感,呂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們,地球上雌性高級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並且貪婪自私虛榮無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氣,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義,天生對女性有濃烈的偏見,一方面又對她們懷有無限眷戀,故形成一種矛盾的愛恨交織的死結,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讓我們轉告他。」
「千萬不要,否則以他的才能,不難把我掀出來幹掉。」
「不會不會,他太愛女性了。」
芳契繼續:「回復青春是一件十分勞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會兒。」
「隨時與我們聯絡,再見。」
芳契發呆。
她整個生命將因紫微垣斗宿的來客而改變。
一個月之後,該怎麼樣回到公司去?可否一進門就說「嗨,各位好,我是呂芳契,我回來了,較從前年輕十七歲,活力充沛,創意無窮,各位請坐下,不要震驚,繼續努力」,還是怎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