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縱橫四海

第4頁 文 / 亦舒

    「是,是你在澳門人口市場把我買下帶到香港,又放我出來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聽了,又大吃一驚,呵,花花世界,無奇不有。

    陳爾亨沉默一會兒才說:「你自己聰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謝謝你稱讚,不敢當。」

    「我床頭金盡,翠仙,你高抬貴手。」

    「您老也不能天天來。」

    「翠仙,休說閒話。」

    「你為何急急要甩掉這位小朋友?」

    陳爾亨急了,「你見過他吃相沒有?一天足好吃一條牛。」

    又是怨他吃得多,四海感慨,再也沒有其他原因。

    那女郎笑間:「當初,你又為何把他自鄉下帶出來?」

    陳爾亨不出聲。

    女郎頷首,『您老做了蝕本生意,滿以為將他賣作學徒,也可以撈一點,沒想到英國人新近立了例,不准販賣人口,違者坐牢,所以你僵住了,可是這樣?」

    四海抬起頭來,心都涼了。

    原來舅舅心懷不軌。

    陳爾亨猶自答辯:「我會賣我的親外甥?」可是理不直氣不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只得乾咳數聲。

    那女郎輕輕哼了一聲。

    她得意地晃動雙肩。

    四海發覺女郎雖然坐著,全身卻總有一個地方在搖晃,使人眼花撩亂。

    她看住四海,「小兄弟,我付你盤川,你國家去吧。」

    四海內心淒苦,不妨對這女郎講者實話吧,「回去也無立足之處,」他硬著頭皮說:「我願意去金山。」

    陳爾亨冷笑,「聽見沒有?」

    那女郎納罕,「可是修鐵路的地方不在花旗國全山,那是北方加拿大國的一個偏僻小城,叫溫哥華,統共只有三萬多人口,成年寒冷落雨。」

    四海聽了,更如冰水澆頭。

    「小兄弟,你還想去嗎?」

    四海鼓起勇氣,抬起頭,「男兒志在四方。」一定要出去找生路,否則弟妹永無吃飽之日。

    女郎豎起大拇指,「好,有志氣,你不像你舅舅,我成全你。」

    陳爾亨至此才鬆口氣。

    剛想胡調幾句,忽聞敲門聲,婢女去一看,回頭急促他說:「羅便臣上尉來了。」

    女郎頓時變色,立刻站起來,「老陳,你與小朋友且躲到工人間去,小蝶,他們提你的表兄弟,聽見沒有?快,快。」

    陳爾亨立刻喃喃咒罵。

    四海倒底年輕,隨即把適才愁苦丟在腦後,決意先看了熱鬧再說,呵,在裡一日間發生的事,多過鄉下一百年,吃點苦也值得。

    陳爾亨退到工人房,心不甘情不願,「雜夾種倒底是雜夾種,沒一點大方。」

    「四海輕輕問,「什麼?」

    「你看不出來?她是葡萄牙人同客家女人生的雜種,無人認領,自稱姓何,改一個中國名字,叫翠仙,十二歲便被養父母賣到火炕,吃不住苦,逃出來,在陰溝邊討飯,一頭瘡一身病,不是我老陳搭救,早就爛死街頭,能有今日這樣好吃好住,細皮白肉?」

    四海不出聲,呵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工人間也十分通爽光亮,看出去晨郁蔥蔥故山坡,樹木茂盛,整年長青。

    連陳爾亨都問:「什麼香?」

    四海指一指面前一雙瓷碟,只見碟子裡浸著密密麻麻的白蘭花,猜香撲鼻。

    陳爾喃喃說:「你別看香港是塊小地方,都說這裡風水好,氣數大利南方,更走一百多年運,不久還有一個劫數,之後便順順利利,一日好過一日,居民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這番話不知是聽哪個江湖衛士說的。

    四海脫口問:「什麼劫數?」

    陳爾亨說:「天機不可洩露,只說劫數自車洋來。」

    才聊得起勁,甥舅忽然聽到外頭有爭吵聲,』講的是外國話,陳爾亨側頭一聽,「不好,衝進來了,」話才出口,工人間門被一腳踢開。

    門外站著一個黃頭髮外國人,身穿軍服,吹鬚碌眼,手已經按在腰間的火器上,厲聲問:「你們是誰?」

    性命交關,陳爾亨即時隨機應變,「大人,」他期期艾艾他說:「大人,我們是小姐婢女的親戚。」

    那女僕十分伶俐,立時往陳爾亨臉上啐道:「來討飯的窮鬼!」

    那洋人並不笨,瞪著他們看,四海心中無怕,但然相對,是那雙明澄無邪的眼睛說服了羅便臣上尉。

    他遲疑片刻,轉身退出去。

    婢女口舌佔了便宜,咭咭地笑。

    四海猜想她見慣了這等驚險場面。

    陳爾亨恨得牙癢癢,然而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不得不忍聲吞氣。

    外面的爭吵還沒有停止,那洋人與翠仙不住用外國話對罵,四海一個字聽不懂,也知道情況惡劣。

    陳爾亨冷笑連連。

    忽然之間翠仙一聲尖叫,接著有重物墜地聲,然後大門膨一聲關上。

    就在這個時候,艷陽天忽辣辣劈下一個旱雷,烏雲迅速聚合,天色頓時陰暗,一陣撒豆似,下起大雨來。

    陳爾亨回到客廳,只見翠仙正緩緩掙扎著爬起來,左邊面頰腫起一大塊,嘴角流血,分明是捱了打。

    她咒罵:「狗娘養的,他拳頭再碰到我,我宰了他。」

    陳爾亨扶起她,不言語。

    翠仙衣裳有好幾處被撕裂,婢女出外衣披在她身上。

    她倒了一小杯唬琅色的酒,一飲而盡。

    此時,陳爾亨明明可以乘機奚落她幾句,他是他沒有那樣做,江湖有江湖的守則,況且他還有求於她。

    翠仙不住地罵,忽然之間停了,怔怔地掛下兩行淚來。

    陳爾亨對她說:「看開點,這是英國人的地頭。」

    四海在一旁不出聲。

    能夠哭還是好的,父親去世之後,線親一直沒有哭,不但不哭,還時常含著笑,這才叫四海害怕。

    陳爾亨說:「我們走了,你休息一會吧。」

    誰知翠仙叫住他倆,並且取出錢來塞在陳爾亨手中。

    她大概認為還是陳爾亨這個患難之交對她有點真心吧,故沙啞著聲音說:「我會替小傢伙想辦法,李竹那邊包在我身上。」

    四海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翠仙明明自身難保,仍肯為他出力。

    想說幾句話,可是老實的他哪裡開得了口,只得作罷。

    但是翠仙知道他意思。她拭拭嘴角的血跡,苦笑道:「小兄弟,你會有出息的,說不定哪一日,你還幫我的忙呢。」

    陳爾亨拉著四海離去。

    有了錢,大雨也不怕,甥舅立刻叫了部人力車,並排坐,拉下油布,舒舒服服回西環去。

    四海卻有點不安。

    「拉車的年紀已不小,我年輕方壯,卻騎在他身上。」

    「發瘋,這就叫你難過了?告訴你,羅少爺,這不止是個人騎人的世界,這還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呢。」

    四海頓時噤聲。

    過一刻,四海又問:「洋人為何同翠仙吵?」

    陳爾亨一怔,看外甥一眼,不知如何回答,過一刻,他說:「他不准她見別的朋友。」

    「呵,他打算同她結婚。」

    「不,他在英國有未婚妻。」

    國海說:「那就不公平了。」

    「是呀,又拿不出錢來,但是天天上來鬧。」

    四海失聲,「那怎麼辦?」

    陳爾亨咕咕笑,「你放心,翠仙有的是辦法,小小一個羅便臣,難不倒她,她還有其他有力的客人可以趕走他。

    呵。

    他們口到客棧,吃飽了,說一會話,四海沒有心事,便打起瞌睡來。

    陳爾亨手頭一鬆,坐不住,出外留噠。

    客棧是一間間板房,什麼聲音都聽得到,夫妻吵架,嬰兒啼哭,老人呻吟,床上有臭蟲,咬得人怪癢。

    但一切都難不倒四海、他想著故鄉的明月,母親的叮嚀、以及弟妹可愛的面孔,便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大力推他。

    四海驚醒。

    睜開眼睛,只見房內黑壓壓都是人頭。

    剛想說話,已被人大力掩住嘴,四海本能掙扎,「是我!」那是他舅舅,四海放下心來。

    站在陳爾亨身邊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四海認出他是六合行的李竹。

    另外還有一人面壁而站,個子比較小,身披一件長黑憋,看不清臉容。

    一下子來了那麼多人,叫四海好不訝異。

    陳爾亨壓低聲音,「聽著,四海,莫作聲。」

    四海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見舅舅取出一把剪刀,卡嚓一聲,剪掉了他的辮子,再咬一咬牙,把他自己的辮子也剪斷。

    他扔一套衣裳過來,「換上它。」

    四海不知是什麼事,但是十分聽話,立刻剝下身上多日未洗舊衣換上新衣,接著舅舅也更了衣。

    只聽得李竹沒聲價催促,「快,快,莫連累我。」

    他們一行四人即時離開小客棧。

    上了人力車,摸黑來到碼頭。

    霧掩攏來,各人站在碼頭上,看不見腿,霧氣徘徊在他們腰間,白茫茫浮沉不定,十分詭異。

    只聽得李竹沉聲喝道:「下船去!」

    陳爾亨拉著兩個人隨著一塊木板洲走下舢舨。

    每走一步,木反顫動一下,一腳叉空,就要落水在黑色海面駛出去。

    月亮悄悄在烏雲邊探出一角臉。

    在月光下,四海看到他身邊那小個子的面孔,吃了一驚,那人是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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