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湘芹從來都聰明懂事。」
又騙過了母親,沒想到那麼容易。
他只希望能夠快快騙過自己。
一閉上眼,便看見融融的火光燒上來,先是他雙手著火,眼看著十隻手指頭似蠟燭般融化,但一點不覺得痛,接著是他雙目,除了紅光,什麼都看不見,他逃都沒有辦法逃,烈火終於包圍他全身。
他猛地驚醒,只見夜涼如水,滿天寒星。
他一直躊躇,沒有去尋訪湘芹。
日子自動會過,並不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連環因接到一個電話,心頭一驚,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時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問對方:「你是區律師的醫生,告訴我應當怎麼辦。」
「區律師請你來一趟,由他付飛機票。」
「我馬上來,細節容後討論,區律師還說了什麼嗎?」
「他自覺病殆,想見兩位遠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紐約。」
「我們已經通知她。」
連環立即趕著上路。
在飛機上,他忽然覺得眼澀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覺一一恢復,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間。
活下來了。
下飛機出海關立刻叫部車子直赴醫院。
休息室中只見湘芹雙目紅腫呆呆地坐著。不見多時,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實了。
一見連環,她忙不迭站起來,渾忘前嫌,眼淚直流下來,連環前去擁抱她。
一時連環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實在太多,面孔擱在湘芹肩上,不願抬起頭來。
「兩位都到齊了。」
湘芹連忙介紹:「這位是主診醫生。」
「老區怎麼樣?」
「請跟我來。」
連環哀告地看著湘芹,不敢走進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說:「他能說話,腦血管栓塞,中風,左邊身子癱瘓。」
連環真想找個牆角蹲下痛哭,這個好人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氣,跟醫生進去。
老區躺病床上,連環過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區笑一笑,張嘴說話,連環把耳朵趨過去,只聽得老區輕不可聞地說:「茶摩架……」
連環忙不迭點頭。
「……目多點時間給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尋煩惱。」
連環不住點頭,另一隻手掩住臉,怕病人看見他的眼淚。
醫生示意他出去。
連環輕輕拍拍老區的手,只見老區滿意地閉上雙目。
醫生叫連環到休息室坐下。
「區先生沒有子女妻室……」說到這裡,連最慣於說這一套的醫生都覺詞窮,歎口氣,去斟蒸餾水喝,真正沒有一項容易的職業。
連環與湘芹神情萎靡地靠著坐。
湘芹比連環早一日到,老區還不能說話,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寫:湘芹,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湘芹看了,用臉伏在他胸前痛哭,看護把她拉開。
多月緊繃著的神經忽然鬆下來,湘芹一時無法控制自己,沒停過哭泣。
醫生過來,「你倆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鮮空氣。」
連環點點頭,扶起湘芹。
他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層雪,湘芹穿著厚厚男裝長大衣,圍著條手織圍巾,臉容哀傷,比往日又小樣一點。
他們拂開長凳上積雪,雙雙坐下。
連環問:「老區會痊癒嗎?」
「即使暫時無恙也要坐輪椅。」
過許久許久,連環又問:「你呢,你好嗎?」
湘芹答:「還過得去,我升了職,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癒。」
湘芹抬起頭來,不置信地看著連環,連環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心平氣和的連環,連本來最最突出嘴角那絲若隱若現的不羈都消失無蹤,湘芹呆呆地看著他良久,放下心來,輕歎一聲,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她輕輕說:「我有一個做法庭新聞的朋友,他說,香寶珊已入稟法庭單方面申請離婚。」
連環只簡單地答:「香家不搞這種新聞過不了日子。」
這次純屬運氣,本來哪裡有這樣容易瞞過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經累了,又為老區傷心,根本不設防,聽到連環的陳辭,忽然願意相信。
連環又過了一關。
「我覺得很感動,老區病得這樣厲害了,還記住我們兩個小朋友。」
連環不語,湘芹與老區一直有聯絡,老區自然知道他們分開的事。
「我們回去聽醫生說什麼,對,我有間酒店房間,你可以來休息,多久沒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紀。」
連環想一想,「差不多,你不聲不響離開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說:「你也並沒有浪費時間呀,大概天天都得對著鏡子練這些俏皮話。」
「只要派得上用場,練壞了氣也是值得的。」
連環伸出手臂,把湘芹摟在懷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腫,驟看可愛得像無錫大阿福。連環十分滿意,她將會是一張最堅固的錨。
與醫生談了一個下午,瞭解到老區餘生,不論還有多久,都得坐在輪椅上度過。他們約好第二天再來探訪。
醫生說,世上有兩種病人,一種想痊癒,另一種不想,努力想好起來的不一定成功,但放棄的必然能夠得償所願。
老區是前者,他們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間,連環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來,和衣連鞋倒在床上,眼皮膠著,頂不開,湘芹在他身邊說些什麼,只餘一連串模糊響音,真的精疲力盡,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夢鄉。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連環鼓其餘力,大著舌頭,含糊地說:「明天我們即去註冊結婚。」
然後就睡著了,奇怪,一個夢都沒有,靜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沒有醒來,錯過探訪老區的時間。
湘芹沒有等他,獨自先去醫院。
老區的情況比前一天有很大的進步。
他對湘芹說:「現在你可認識一個半邊人了。」
湘芹笑著笑著又落下淚來,「你為什麼沒生子女?」
「你不是以為有兒有女就有人推著輪椅服侍我壽終正寢吧,荒謬。」
湘芹無言。
「別擔心,我有節蓄,可聘請特別看護照顧餘生。」
「我會常常來看你。」
「連小子呢,他是比較沒心肝的那個。」本來有,給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連環出現,「一轉背就說我壞話,真不像個長輩。」
老區想笑,但是笑這個表情十分複雜,由七十多條以上臉部肌肉組成,他力不從心,連環與湘芹只看見他歪了歪一邊嘴角。
連環蹲下來,「你還是休息吧,明天要勞駕你呢。」
老區顫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證婚人。」
連環點點頭,「我們決定在此地結婚,省時省力,簡單莊嚴。」
老區不住頷首。
湘芹沒有出聲,中國女子三千年來的習俗:不說不,就是說好。
「我同醫生商量,希望他不會罵我們。」
老區說:「我,我與他講。」
他倆獨處時,湘芹問:「你是幾時決定的?」
「今日。」
起床時才記起一件替換衣裳都不曾帶來,剛在躊躇,發覺床頭整整齊齊放著新簇簇的內衣襯衫襪子,分明是湘芹上街買的。
他在那一秒鐘決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鬍鬚清清爽爽趕到醫院邀老區做證婚人。
院方開頭不肯應允,終於在五天之後,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鐘,讓他完成心願。
禮服與指環都是現買的,但是一點不馬虎。湘芹的辦事能力高,談笑間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當日他們把好消息通知雙方家長,並由他們出面,在報上刊登一段小小啟事。
過數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錦還鄉。
她找到一隻精緻的銀相架,把結婚證書鑲好,小心翼翼放進手提行李裡。
她語氣一點不似說笑,「這是所有為人妻者之法寶,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護身。」
連環搖著頭笑。
與老區道別時,湘芹蹲在他的輪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來同我們住。」
老區淚盈於睫。
「我們一有空就來看你。」
「有了小孩就難有空閒。」
「我們會一起來。」連環簡單地應允病人。
連他自己都奇怪,講話會這樣斬釘截鐵,充滿說服力。
終於回到家了。
連氏夫歸興奮過後,又似有點心事,欲語還休,老連終於趁湘芹在廚房幫忙,悄悄把連環拉至一角,低聲說:「香家又有大新聞你可知道?」
連環低頭不語。
「大小姐同徐少爺分開了,滿市都謠傳徐少爺會同二小姐結婚,這成什麼體統。」
連環笑了一笑。
「連環,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們多好,我們人微力薄,竟一點幫不上忙。」
想了很久,連環才說:「父親,結婚與離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麼話。」老連雙眼瞪得似銀鈴。
連環連忙補充,「對他們來說,不玩這種遊戲,時間無法消磨。」
老連想一想,雖尚覺不妥,卻不再說什麼。
婚後生活尚算愉快,見面的時間並不很多,即使早回來,兩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寫新聞往往到深夜,電動打字機輕輕地軋軋軋,有時連環替湘芹做咖啡,有時湘芹幫連環調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