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談生意。」
阿紫輕輕走過來,「不,你說謊,你們一定在談我,他與你攤牌,他不許你再見我。而你,你要與他拚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臉,看著連環,限神閃爍,盼望聽到她要聽的答案。
連環見她神情迷茫,語無倫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雙肩,「你服什麼藥?」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連環心痛到極點,「誰給你這種東西?」
阿紫把臉靠在連環肩上,「你看今天天氣多好。」
連環蹲下來,瞪著眼說:「你再玩這種遊戲,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會的,連環,你永遠愛我。」她一邊說一邊搖著頭。
「去,我們一起去見徐可立。」
「不,」阿紫掙扎,「不,我不要這樣去見他。」
「你怕他不高興,你怕在他面前醜態畢露。但是你不怕我傷心,你不怕我難過。」
阿紫不能回答。
連環從來沒有抱怨過,當下他卻說:「我浪費了這些年。」
香紫珊反問:「你真的那麼想?這些日子來,我倆分享那麼多秘密那麼多時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認為是浪費?」
連環看著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輕輕答:「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連環約見了區律師。
老區對他很親呢,「這是你頭次到我的寫字樓來吧,呆會兒有時間我帶你參觀參觀。」
連環一開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見一見香夫人。」
老區一愣。
「我有話同她說。」
「這並非適當的時候。」
「我知道,但對香家的人來講,永遠等不到靜心一談的時間,不如爭取。」
老區苦笑,「你說得對,我去試一試,你談話的主要內容能否告訴我?」
「有關香紫珊。」
老區十分意外,雙眸露出不尋常的眼色來,一瞬即逝。他欲語還休,終於緊閉嘴唇。
過半晌他轉變話題,「我帶你看看我們的資料室,在行內頗受讚譽。」
那像一個小型圖書館,老區輕輕推開門,因為有好幾位同事正在做功課,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頭來,連環看到的是一雙溫柔熟悉的眼睛。
他脫口而出:「林湘芹,你怎麼在這裡?」
老區又得到一個意外,這個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馬,彷彿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當下連環說:「我們曾是同學。」
湘芹也過來解釋,「區律師一向慷慨,讓我借用他的資料。」
老區盛讚湘芹:「我未見好學如林小姐者。」
兩個年輕人四目交投,是連環先低下頭來。不知恁地,驀然見到湘芹,他只覺眼澀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動傾囊而出。
老區見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臉體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屬多餘,一句「你們慢慢談,連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連環拉到走廊,輕輕問:「你怎麼了。」
連環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
湘芹連忙例過頭去,掏出手帕給他。
湘芹靠在牆上,心頭明澄,知道這眼淚,並非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異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後者。
她主動地說:「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離開資料室。
後來她對好同學說:「男女關係沒有理性,亦無公道,只在乎你願不願意。」
能看得這樣透徹,也屬湘芹始料未及,感覺十分悲涼。
連環的母親在洗衣服的時候,發覺兒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紗手帕。
她一怔,她認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記憶中湘芹是用這種手絹的,不會這樣幸運吧。失而復得,值得慶幸。
正想進一步追究,湘芹的電話已經來了。
很大方得體,當中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親切地問候,並且留言請連環回電。
真不容易,連嫂想,委屈都放心裡,一點小性子也不露出來,抹掉女孩子本色來遷就連環,豈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點。
連環不在家。
區律師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對方律師接觸,香夫人聽說是你,毫不猶疑就撥出時間,但是她要到週末才回來,我們給你訂了星期天下午四點正,不要遲到,地址是孤騖路四號,記下來沒有?」
連環一愣,他們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過去才十五分鐘。
儘管如此,連環仍然早到,他在門外徘徊一會兒,看準了時間,才按門鈴。
應門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明艷,穿著她最喜愛的顏色,把門開得大大的,歡迎連環進屋。
她讓他在書房坐,一邊笑語:「長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聲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誤會是香紫珊。
細心的連環,看著她倒啤酒,遞杯子,驀然發覺,她沒有動過右手。
他抬起頭來。
對方笑一笑,「物理治療沒有做好,傷口肌肉糾結,一隻手不便伸展,算是殘廢了。」
連環十分難過。
「所以你看,我總得討回一點點公道。」
連環看著她不語。
「我變了很多?」鄧女士好似懂得閱心術,「經過那麼多事,人總會變。」
連環輕輕移動一下身體。
黃昏夕陽自長窗射進來,全室似膝上一層金光,氣氛優美。連環小時候,老以為住在此等華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點不一樣。
她溫柔地問連環:「你這次有什麼要求?」
「請你撤銷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還以為同香紫珊有關。」
「正是為了她,她情緒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請予她幫助。」
香夫人凝視連環,忽然啞然失笑,「她這樣同你說?」
「不,由我自己觀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濃,「多謝你關心她,但據我所知,她情緒不安,卻不全是為這個原故。」
連環一怔。
「我讓她本人同你說好不好?」
她撳一撳鈴,女傭進來,她吩咐傳二小姐。
連環忍不住欠欠身,沒想到阿紫在這裡。
「連環,她這樣不開心,是因為徐可立的緣故。」
連環如中了一記悶拳,半晌作不得聲。
「你自己同她說吧。」
香夫人站起來離開書房。
連環並沒有等到香紫珊出來,他自長窗穿過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麼,就讓徐可立來解開這個鈴吧,他已不適合多管閒事。
他努力與林湘芹拾回舊日情誼,他們多數約在外頭見,有時老遠路趕出去,只為看一部電影,說幾句話,使連環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遠朝氣勃勃,給他無限鼓勵。
時間逼近了,老連不得不問兒子:「香寶珊訂婚宴會就在後天,你同湘芹代表我們吧。」
連環轉過身來,「不,我們不去。」
老連訝異,「我同你母親沒有出客的衣裳。」
「馬上去買現成的。」
「你們到一到不就完了,我們進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還是招呼自己好,多尷尬。」
父親有父親的難處。
但連環不願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辦法還是有的,我們在門口打個圈子,主人家看不見我們就算數,反正客人多。」
無論什麼事到了湘芹那裡,總能化繁為簡,無聲無息就解決掉。
那日大宅花園設了帳篷,只見客人肩並肩那樣擠逼地站著喝雞尾酒,連環深覺不可思議,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廣闊。但是這些人,在他要緊關頭,都打算拔刀相助嗎,抑或這樣想太天真?
在環問湘芹:「可以走了嗎?」
「主人家等你過去握手呢。」湘芹笑著哄撮他。
連環只得走向前去與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得身邊有客人說:「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財產,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無限艷羨。
這還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還有二小姐。」
連環猛地轉頭,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來,搜索半天,不得要領。
他發誓永不請客,這些人,吃飽了主人家的飯就說主人家的是非。
「連環,」那邊徐可立叫他,「這裡。」
連環過去與他緊緊握手。
第七章
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顏悅色地與連環頷首。
湘芹讚歎,「她長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連環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對那張生活照印象深刻。
連環又問:「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溫柔地懇求。
「你在這裡等我,別走開。」
走開?不會。湘芹站在白色裙邊帳篷的角落看眾生相,她十分欣賞花園派對的情調,撲鼻而來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當我們年輕的時候》這支歌來。
「我知道你是誰。」
湘芹轉過身來,看見日光照不到的內廳站著一個白衣少女,斜斜地靠著玻璃門框,隱隱約約聽見她的笑聲。
剎那間湘芹也知道她是誰了,渾身汗毛像一隻貓似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