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連環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經去世了。」
「或許她要我們。」
「她是你的母親。」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脫口而出,「我不會離開大屋,徐可立會照顧我。」
連環目光涼涼,在阿紫臉上掃了一遍。
阿紫不理會連環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這點殘忍。
連環抬起頭,看到地下有一個纖細的人影。
在該剎那,他有點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為重,一向溫柔,一向討好他。湘芹不會傷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遠是第一位。
他轉過頭去。
那卻是一位身段苗條的少婦,臉容、姿勢都熟悉之至,她正看著連環微微笑。
連環馬上把她認出來,「香夫人。」他稱呼她。
她笑一笑,「你還那樣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鄧玉貞。」
連環看著她,真奇怪,她一點都沒有變,歲月對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麼白皙美麗,那種神秘的氣質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經是大人了。」
連環有點靦腆。
「謝謝你接我的電話。」
真是她,那些神秘電話真是她打來的。
「你一直維護我。」
她並沒有走近,互握著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樹下。
連環還以為從此看不見她了,此刻十分歡喜。
「他們都在大宅,你不與他們談談?」
美婦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再踏進香宅半步。」
連環「呵」地一聲。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無奈地攤攤手。
「我給你沏茶。」
「我這就走了。連環,謝謝你。」
一輛黑色的大車子駛過來停下,連環看著她走下小徑。
她這次來,不過是順道探訪連環,主要原因是視察香氏大廈。連環有預感,阿紫說得對,她彷彿專程前來索償。
宣讀遺囑那一日,老連早已接到區律師通知,要在上午九時在香氏書房集合。
他同兒子說:「連環,你陪著我去。」
香寶現看到連氏父子出現,馬上拉著徐可立到一旁,「他們來幹什麼?」
徐可立勸說:「寶珊你別針對連環。」
「他在這裡幹什麼,難道遺囑裡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歎口氣,「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詫異,寶珊平時並不是個不講理的女子,但一碰到連環,她便有異常表現。
這時區律師進來向各人點點頭,問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寶珊冷笑一聲。
區律師說:「沒有關係,香先生的遺囑很簡單。」
他取出文件。
他開始宣讀:「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職打理,與寶珊婚後可繼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與全部現款由寶珊繼承。紫珊非我親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領零用直至成年後——」
徐可立與香寶珊忍不住「嗯」地一聲。
香紫珊不是香權賜的親生兒。
第六章
連環驚愕,看向父親,老連更驚異得合不攏嘴。
區律師無奈地讀下去:「紫珊成年後可繼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倫敦雪萊區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緒正亂,忽然聽到有人推開書房門,「不!我是父親的女兒,誰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
徐可立過去扶住紫珊。
連環剛要站起來,區律師已讀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連氏現住的一幢兩層樓高小屋與地皮,我將之贈與小友連環。」
老連「哎呀」一聲叫出來。
這張遺囑還算簡單?出人意料之處實在太多。
連環靜了下來,過半晌他嚅嚅說:「我不要。」
區律師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連環走到區律師面前,輕輕說:「我不要。」
區律師拍拍他肩膀,輕輕說:「香先生已經不在人世,你怎麼樣拒絕?」
連環抬起頭,看到香寶珊既驚且惱的神情,倒有一絲痛快,她不能攆走他們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樹,都已屬於連環。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沒有焦點,一臉茫然。
連環想多呆一會兒,老連催他:「快,我們快回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母親。」
一抬頭,看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個區律師,是他最先恢復常態,鎮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鄧女士。」
鄧玉貞緩緩走進書房,輕輕坐下,慢慢地脫下手套。
這時香寶珊已經認出她,睜大雙眼,要趨向前去,徐可立連忙按住她。
只聽得鄧玉貞很平靜地說:「既沒有我的名字,又硬說紫珊不是他的女兒,這張遺囑,很有商榷餘地,是不是,區律師?」
區律師不予置評,很恭敬地低著頭。
「我們要好好談一談。」
區律師露出極其為難的樣子來。
「我的律師會同你聯絡。」
區律師忍不住輕輕說:「鄧女士,這是何苦呢,他已經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鄧玉貞抬起頭來,眸子發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為著三餐一宿?噫,人類彷彿不是這樣進步的哩。」她嘲笑區律師。
區律師連忙退後幾步。
鄧玉貞看著寶珊,「你不打算認我?」
年輕的香寶珊一生在玻璃溫室內長大,父親之後有徐可立接班照料,從未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驚得呆了。
鄧玉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權賜的愛將,很好,很好。」
這時候,老連見義勇為,硬著頭皮踏前一步,說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舊人,被斥責兩句,也無所謂。
沒想到鄧玉貞十分給老連面子,「連環,你去叫我的車子過來。」
她一走,眾人全體鬆弛下來。
區律師臉色灰白,連連搖頭。
徐可立問:「我們的機會是多少?」
「他一直沒有同她辦妥離異手續,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來同他糾纏,」區律師說,「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斷然說:「我們不打這官司,我是外人,絕不同香夫人爭任何產業。」
香紫珊忽然推開區律師:「我是他的女兒,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必須站在母親那一邊。」
她奔出去。
寶珊追在妹妹後面,「阿紫,阿紫。」
區律師突感疲倦,托著頭,困惑地歎口氣,為香氏服務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勝負荷。
過半晌他對徐可立說:「我們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他並沒有即時離開香宅,老區走到連管家的小屋敲門,他的朋友老連用冰凍啤酒及花生歡迎他。
老連搓著雙手,「這可怎麼辦呢?」
老區苦笑,「這樣吧,我同你一起辭去職務吧。」
沒想到這老實人當是真的,「噯,確是好辦法。」
老區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說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一走了之,什麼煩惱都沒有。」
「可是,」老連搔搔頭皮,「我又老覺得彷彿欠了香家什麼似的,不能走。」
老區大奇,「你也有這種感受?」
連環在門口聽見,才發覺世上還有其他人與他有同感,不禁也拿過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區律師抬起頭冥想一會兒才說:「香家的人有股奇異的魅力,其實我們同他們無拖無欠,是我們忍不住要留下來。」
老連不再言語,區律師說得比較玄,他接不上口。
區律師終於站起來,「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會兒?」
「當然想,這間小屋無嗔無慾,與世無爭,確實是個好地方,真羨慕你,老連。」
他搓著額頭希望舒緩頭痛,歎著氣走了。
連嫂關上門,「香先生多慷慨。」
連環知道母親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房子。
連嫂又十分困惑地問:「但是,為何二小姐——」她欲語還休。
老連忽然斥責老妻:「這不關我們的事,以後不准再提,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沒見過沒聽過沒說過,記住了。」
報復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連環在筆記本子的空行上這樣寫:聰明人從不報復,他們匆匆離去,從頭開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愛的湘芹就有這樣的智慧。
連環時常在鄰校的同學會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總是獲獎又獲獎。那邊的氣候好像非常適合她,才二年級已經倍受注意,是顆觸目的明星。
也許連環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溫馨、平和的一面。
他們終於在一次演講會上碰頭。
連環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見他,但是他曉得她記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會忘掉對她們壞的異性,這一點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過去與她招呼:「湘芹,好嗎?」
林湘芹早就看見連環,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真沒想到震盪感如舊。正在自憐,連環竟過來叫她,據她記憶所及,他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從不稱呼她,只用一個喂字算數。
湘芹無故淚盈於睫。
連環只當她冷淡他,也是應該的,許久不見,話不知從何說起。
對湘芹來說,這一刻卻緊接上次會面,當中沒有時隙,她終於冷靜下來,擠出一個微笑,輕輕說:「我很好,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