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韓明生勸說:「總要進食。」
尹白說:「媽媽不想走開,你同描紅去,勞駕帶兩客三文治回來。」
韓明生點點頭,手放在尹白肩上,尹白握住他手。
剛在這個時候,寂靜的樓梯間轉來一陣啪啪啪腳步聲,台青氣急敗壞出現,一見尹白便蹲到她身邊,一張小面孔漲得通紅,一時開不了口。
尹白見她急得這樣,便安慰她:「沒事,放心。」
一抬頭,看見紀敦木訕訕地站一角沒敢過來。
尹白說:「你們統統去喝茶,讓我和媽媽靜一靜。」
韓明生有點委屈,怎麼搞的,一遇事,他也馬上變成「你們」一分子。
台青把頭伏在沈太太膝上,磨著不肯走。
沈太太只得說:「讓台青在這裡好了。」
紀敦木把一隻手提電話放下,「要車子的時候撥給我。」悄悄的離去。
韓明生陪著描紅出醫院。
描紅問:「二嬸等什麼?」
「等二叔醒來,同他說幾句話,她才放心。」
描紅不出聲,自幼她見過的生離死別場面比較多,很多時候,為環境所逼,不允許溫情流露,外表上,她知道她比尹白與台青冷酷。
她怕姐姐的朋友對她反感,偷偷看韓君一眼,見他神色自若,並且很諒解的樣子,才放下心來。
「想吃什麼菜?」
描紅忽然決定放肆一次,她說:「有一種冷盆,上面有好幾種魚,都是燒熏的,非常美味。」
韓明生微笑,「我明白,我們這就去。」
描紅感激地維持緘默。
韓君感慨:要求這麼天真這麼簡單。
到達酒店咖啡廳,正是喫茶時分,韓有相熟領班,一下子把他們帶到角落座位,他替描紅叫了食物,外賣數客三文治,叮囑道:「青瓜切得薄一點,麵包對切後再切一次。」
描紅知道他是替尹白叫的,尹白在這種事上極其疙瘩,與處世判若兩人,稍不如意,原碟奉還,有一次吃冰淇淋,她要侍者給她澆上覆盆子醬,硬是退貨。
描紅十分欣賞韓君對姐姐的細心,留神注意他一舉一動。
韓明生覺得描紅像一個聽話的小妹妹,她不似尹白另一個小妹,那一位太驕縱了,需要很大的忍讓才可相處,沈描紅會得照顧自己,她聰明、沉默、觀察力與吸收力都強。
他給她叫一杯礦泉水,煙魚冷盤和別的飲料終是怪怪的,要不白酒,不然就是清水。他看得出她意猶未盡,於是再給她添一個青檸冰淇淋。
描紅第一次被一位老練的、體貼的、有修養的男士慇勤招待,感受奇突,於是更加沉默。
但是呵那雙大眼出賣了她的心事。
一方面韓明生心底也有種酸軟的感受,再也沒想到例行公事服侍小姐會招致這麼強烈的反應,男性地位彷彿從新抬頭,不禁有點飄飄然。
這一頓飯吃得不平凡。
韓明生的鼻尖一直冒汗,褲袋中明明有折疊整齊的手帕,他卻沒有掏出來擦汗。
過了一會兒,他見描紅沒把冰淇淋吃光,便取到面前,三抓兩撥清了碟子,便驀然想起描紅不是尹白,像,但明明是兩個人,他這個舉止無疑太過親匿,頓時大窘,為著掩飾,急召侍者結帳。
他倆帶著三文治回醫院去。
尹白接過食物,眼韓明生說:「父親醒來,同我們說過話,又再睡著了。」
醫生勸說:「回去休息吧,明日探訪時間請早。」
描紅笑,「醫生老是想趕我們走。」
尹白答:「一個病人十個親屬,擠爆醫院,難怪他要逐客。」
她餓了,掏出三文治,一看,皺起眉頭,「好不油膩。」勉強咬一口。
韓明生莞爾,尹白早被這豐裕富庶的環境寵壞。
「台青呢?」描紅問。
「陪著媽媽先回去了。」
韓明生說:「來,我送你們回家。」
他伸出手來,但在半空,連忙縮回。幸虧兩個女孩子正忙著交換意見,沒有注意他的行藏。他剛才竟把手伸向沈描紅。
尹白正向描紅訴苦:「……在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也有說不出的苦,歷年來父親從不把牢騷帶回家,捱得胃潰瘍,你看,週身是病。」
描紅仰起頭,想一會子,然後說:「做人在哪裡做都難做。」
韓明生沒有聽清楚,他的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生怕右手再度任意活動,做出什麼錯事來。
尹白看見他一額亮晶晶的汗水,深覺奇怪,醫院裡的冷氣寒徹骨,這是怎麼一回事?
第九章
三個女孩子在家中聚合,台青獨自拍著胸脯說:「嚇壞我。」
尹白讚道:「描紅最勇敢。」
台青沒有異議。
描紅心不在焉,躺床上,雙眼定定看著天花板。
尹白笑道:「她也受了驚,到此刻方露出來。」
電話一響,尹白忙接,怕是醫院打來,誰知有意外之喜:「是二伯伯?在,台青在,她馬上來。」
台青跳著過來,碰的一下撞到床角,雪雪呼痛。
「爸爸,你們都哪裡去了,等等,我把新電話寫下來,媽媽好不好,什麼叫做不知道,你們正式離了婚?」台青一聽,立刻哭泣,「你叫媽媽來跟我說話。」
描紅轉過頭來,忍不住說:「二嬸此刻怎會在二叔身邊。」
台青摔下電話,撲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愛莫能助,過一刻電話又響,仍是沈錦武找女兒。
尹白說:「台青很難受。」
「尹白,你替我照顧她,」一聲太息,「她母親過些日子會來看她。」
尹白見二伯自顧不暇,也不去提到父親入院之事,連聲答應,放下電話。
那邊沈太太好不容易睡著,忽被哭聲驚醒,嚇得一身冷汗出來打探,「什麼事什麼事?」
尹白忙說:「二伯伯離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會兒,終於對這件事首次置評,「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漢。」
尹白大吃一驚,沒想到母親會有這種反應。
台青忽然劇烈嘔吐起來,描紅連忙扶她進浴室,沈家人仰馬翻。
唯一的男丁又進了醫院,氣氛頗為愁苦。
擾攘到深夜,尹白看著台青睡下,才與描紅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說:「雖說好的女兒比男孩強,但你瞧,一有什麼大事,就好像沒有一個站得出來說話的人。」
描紅答:「台青是略見反應過激。」
尹白說:「不能怪她,換了是我,也許表現更差。」
「尹白,做我們比做你要艱難。」
此話怎說?
尹白看住描紅,月色下只覺妹妹五官秀麗,紅粉緋緋,出來這些日子,許是心寬,許是香港的水上適合她,容貌比從前更見出色。
她說下去:「我與台青成年後才離開家鄉,到了貴境,一則要對那邊同胞交待,二則想在香港揚名立萬,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時時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當痛苦。」
尹白笑,「很多來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會不會是其中一名幸運者?」
「香港土著也有壓力。」
一次尹白觀看電視播海底奇觀片集,知道有種深海魚,據說要身受百多公斤壓力,尹白即時覺得物傷其類,香港人太似深海魚,弄得不好,即成齏粉。
描紅說:「但是你們有種天生的豁達,完全不計較人家說些什麼,一於我行我素,各自修行,這種作風我最羨慕。」
尹白笑,少管閒事,多賺銅鈿,確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學習多做事少說話。」
「香港人也有許多許多陋習。」
「呵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謝。」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學期間,華裔學士舉辦同樂會,馬來籍女生一曲拉薩沙揚就顛倒眾生,台灣同學連做帶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陸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輪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歎一口氣。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醫院做探訪。
沈先生精神不錯,手臂上雖然還纏著各種膠管針頭,人已無大礙,靠在枕上,與女孩們說話。
「一病就變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粵語說:「再過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講國語:「三叔越說越遠。」
描紅索性用滬語:「我也聽勿明白三叔講些啥閒話。」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醫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醫院,三姐妹見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進去充飢。
無論什麼地方,貨色標價相廉,客人路數就雜,隔壁一桌小阿飛無聊貪婪地用眼睛逗她們三姐妹。
尹白見已經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寧人,退位讓賢,誰知那幾個輕佻的男生開口挑逗:「睇正野丫喂。」
台青忍無可忍,站起來問:「睇咪野,睇你老母?」
語出驚人,不要說是尹白,連群飛都大驚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黨那一派的定頭貨,紛紛走避。
他們走清光,尹白才問:「台青,誰教你的?」
台青答:「紀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這樣罵人,人家馬上走路,可見厲害。」
「我的天。」
描紅冷笑一聲,「台青,你都叫這個人給教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