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兩位男生自動互報姓名。
紀敦木只得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聯絡。」
他不喜歡韓明生,直覺認為此人配不上尹白,韓某至少應當減掉三公斤脂肪,還有,他領帶的花式是去年的,況且,年紀也略大了一點。
尹白注視紀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細心的韓明生眼中。
這是誰?
與其藏在心裡,不如直接問出來:「他是誰?」
尹白坦白地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我妹妹眾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沒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來如此,韓明生很高興他選擇了有話直說的方式,「此人有幾成希望?」
「零分。」
韓明生駭笑,他慶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過,」尹白又說:「妹妹快要到外國讀書,在陌生環境裡,情緒比較波動,或許,他有機可乘。」
韓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為著這個理由。
難道已經被她識穿?
他看著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衝動地伸出手,輕輕擰一擰她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的肌膚。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側著頭笑,韓明生見她沒有不悅,放下心來。
他搭訕問:「那人不會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萬千。
她永遠不會把真相說出來,韓小覷了這個人,事實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問:「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冷面,芝麻醬同藥芹拌一拌,其味無窮。」
「令尊令堂看到我會怎麼想?你妹妹的對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訝異,「韓明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多心的人。」
他漲紅了面孔。
吃完麵他倆出去看電影。
沈先生同妻子說:「奇怪,年輕人的夜永遠不盡,我們一下班一整天已經結束。」
沈太太卻在想別的事,「香港不但物資豐富,連找男朋友都比別的地方容易點。」
沈先生說:「尹白同別人不一樣。」
「對,別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韓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歎口氣,「兩個我都不喜歡。」
沈老三吐吐舌頭,「幸虧如此,否則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給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輕鬆了。」
描紅乘火車抵達香港那一日,天氣特別炎熱,秋老虎,燜得她一襯衫汗。
站裡頭人如過江之鯽,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襯衫,窄褲管牛仔褲、高統子球鞋,架副墨鏡,活脫脫一個小阿飛。
描紅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視線抓到尹白,鬆口氣,連忙提著行李擠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見三數個月,描紅瘦了許多,三十六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大概也沒有睡好,本來晶光閃閃的大眼睛失卻七分神采,她緊緊握著尹白的手,在這個陌生的都會中,數百萬人口,她只認識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邊說:「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侮你。」
講完之後,自己先感動起來,眼眶發紅,做人,要不被保護,要不保護人,能叫人犧牲,或為人犧牲,都有足夠意義,最不好就自己顧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紅聽到這兩句話,忍不住的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來,」尹白說:「把行李交給我,你三叔在外頭等呢。」
描紅只帶了一隻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麼都可以現買,身外物並不重要。
驟離本家的描紅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開心,一直講著笑話。
要另外一個人快樂!這是多麼艱苦的任務,許多佳侶尚且因失敗而終告離異,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為其難。
這樣精神才鬆弛下來。
車子兜過市區,街道整潔,過馬路的人群打扮合時,走路採取敏捷活潑的節拍,建築物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尹白不禁為這個城市驕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過力潑過光,對它的成就有貢獻。
描紅處處留神,她沒有時間,不能像尹白那樣,自出生那日學起,沈描紅必須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課程,使自己看上去聽上去都似與這個大都會混為一體。
描紅心怯了。
為著達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擇手段,隨時預備犧牲?描紅根本不知道這次出來是禍是福。
尹白問她:「我們這城市如何?」
描紅答:「太整齊太清靜了。」
尹白笑道:「我還以為你說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園,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紅陪著笑聽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業社會發展到最繁華的階段,便是這個模樣,坦白的說,在此地,沒有什麼不是買賣性質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當時最需要的是什麼便拿你所擁有的來換取,原始而簡單。」
這話連沈太太聽罷都發呆,連忙阻止:「尹白,你別嚇壞描紅。」
尹白說:「我講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給描紅任何幻覺,資本主義式生活並不易過,並非遍地黃金,我們此地盛行一句俗話,叫做「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關雲長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車費,也只得徒呼荷荷,多麼辛酸無奈。」
描紅呆住,低頭只會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說:「夠了尹白。」
尹白說:「聽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這裡,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勞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問丈夫:「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兒?」
沈先生說:「描紅,你別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瘋了,不放過任何機會來教誨妹妹,你這次出來純為讀書進修,不用理會其他事情。」
描紅努力擠出笑容,大力點頭,仍然握著尹白的手。
她輕輕說:「我想找工作做。」
晚飯後浴罷,兩姐妹把茶談心,尹白為描紅詳細分析。
是一條很簡單的算題,黑市勞工酬勞刻薄,以目前工資計,為求賺得低限度生活費用及學書簿,每人每日必須工作十三小時以上,除出上課時間五小時,睡眠時間低至四五個鐘頭,長此以往,鐵人都會崩潰。
尹白知道內地盛傳一出國便買屋買車,再隔三個月發財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話。
她輕輕告訴描紅,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為例,畢了業,長久都還寄居大人簷下,未能獨立,不知尚要奮鬥多少日子,才能有點眉目。
描紅傍徨的問:「那我怎麼辦?」
「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慢慢來。」
「但時不我與。」
尹白笑著反問:「你要趕著去哪裡?」
夜闌人靜,描紅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著。
過了許久,描紅輕輕說:「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叫我顧全中國人的自尊,作人,千萬不要企圖不勞而獲。」
尹白對她大伯伯的人格毫無直疑,便以家長式口吻說:「單是這兩句話就夠你受用一輩子。」
描紅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點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陣。
兩人終於墮入睡香。
第六章
第二天沈家再沒有把描紅當作客人,描紅反而覺得自在,越是客氣,描紅越會覺得自己是個負累。
下午,二叔自台北來電問候描紅:「香港好嗎?」
描紅則中庸地答:「什麼都好,但要有錢。」
深得精髓,她二叔大笑起來。
「台青下個月就來陪你。」
這一下又熱鬧了。
尹白怕描紅悶,替她找工作。
最便當的是叫小孩上門來補習,在電話裡與家長說項的是尹白本人,做真功夫的卻是描紅,但學生們對老師秀麗的外表及極佳耐力都表示滿意。
尹白中學時就做過補習,差些把學生的頭顱都擰了下來,只得被動辭職。
描紅不一樣,她的數理化程度極高,而且永不言煩,無微不至,兩星期後,她名下已有四名初中生,都是經介紹聞風而來。
沈先生十分詫異,他說:「描紅不如開間補習學校正式在此地做生意算了。」
取到薪酬,她交於嬸母,沈太太取起三分一,「這替你儲蓄,尹白也是這樣。」
手上有款子,描紅要請尹白去喝咖啡。
那天尹白非常忙。
韓明生最近只能在午飯間與她見面,短短一小時,說話都嫌短,不要講是傾訴相思之苦。
日來尹白只有一個話題,開口閉口都是「我妹妹」,聽得韓某打呵欠,他從未見過如此為親人著魔的女子,況且那不過是她內地的堂妹。
更不巧是碰到紀敦木,這人找不到檯子,索性過來搭坐,擠在他們當中,形容暖昧,看得出與尹白極之熟捻,她的家事私隱他都知道,令韓明生異常不安。
捱過一頓飯,兩位男生爭著付帳,場面熱鬧。
好不容易擺脫小紀,韓明生鬆口氣,「今天晚上可否單獨見面?」
「我妹妹要請我喝咖啡。」
韓明生啼笑皆非,「替她找一個男朋友,叫他陪她喝咖啡。」
尹白揚起一條眉毛,「她要努力學業,最近三五年都未搞男女關係,不要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