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亦舒
保姆出來了,含笑道:「主人,請把嬰兒交返給我。」
蓓雲頗捨不得,內心掙扎了一會兒,終於雙手奉還。
只聽得保姆同嬰兒說:「露台太涼快,我們還是回房去吧。」
嬰兒躺在機械手臂裡賓至如歸,當然,那手臂每分鐘輕輕晃動六十下,被設計成真人抱著嬰兒踱步節奏一模一樣,又能哼三十二首搖籃曲,功能超卓。
它帶著寶寶去了,很明顯已與嬰兒產生了感情。
蓓雲黯然坐下。
周至佳不知在什麼時候已輕輕走出來,斟兩杯酒,一杯遞給巫蓓雲。
周至佳的身子恢復得極快,幾乎可以下個月便回到大學裡去,愛整潔的他立刻去理髮,鬍鬚……因內分泌的關係恐怕要隔些時候才需要修一修。
此刻他看上去簡直同舊時差不多。
「蓓雲,」他心情也比較好,說話有條理得多,「或許,我們該坐下來詳談了。」
「我正坐在你面前。」蓓雲笑一笑。
他很快進入話題,「蓓雲,首先,我很感激你在這段日子裡支持我。」
「不必說這種客氣話。」
「還有,我相信你要離開我了。」
蓓雲點點頭,「我就要自立門戶。」
周至佳頷首,「我不會勉強你,你有權那麼做。」
「那麼讓我們來談談條件。」
周至佳咳嗽一聲:「孩子們歸我。」他獅子大開口。
巫蓓雲訕笑,「孩子是我們所有財產,怎可統統歸你。」
周至佳有點窘。
「小雲當然由我撫養,」巫蓓雲說,「就讓她去寄宿吧,探訪時間自由,假期任由她住哪一邊。」
「嬰兒呢?」周至佳最擔心的是新生兒。
「你吃了那麼多苦,他很應該跟著你生活,我希望可以天天來看他。」
周至佳也是個合理的人,「沒問題,不過你這一走,他勢必跟你生分。」
蓓雲感喟,「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或者你可以繼續往在這裡,你知道我不會干涉你的生活。」
「不,」蓓雲搖頭,「同屋共處,就應互相尊重,獨來獨往,即目中無人,我不能那樣做。」
周至佳歎口氣,「但公寓是你的宿舍。」
蓓雲微笑,「所以我的孩子們都住在這裡。」
「你對我十分大方。」
「彼此彼此。」
「我沒有其它條件了,聽你的了。」
她站起來,「我也沒有進一步要求,明日可叫律師做正式離婚書。」
「蓓雲,」他叫住她,「我在想,假使不因為這個孩子,終久我們也會因其它理由分手的吧?」
蓓雲怔怔的又坐下來,「我不知道,也許會長久一點,可能就白頭諾老了,是這一次的試練把我們之間不協調之處全部氾濫到表面上來,不得不下此策。」
周至佳不做聲。
蓓雲歎口氣,「你是一早做出抉擇,情願放棄這段婚姻,也要實踐你的理想。」
周至佳半晌說:「我原本想兩者兼得。」
巫蓓雲指著他,「我不想與一個自私的人共度下半生。」
周至掛出乎意料的冷靜,「我不怪你。」
巫蓓雲笑,「況且你知道我永遠是孩子的母親,你可以放心,我會盡量親近他。」
周至佳點點頭,「即使你搬出去住,也不會比那些只在公餘應酬過後三更半夜回到家中吻孩子一下即回房休息的母親更不負責任。」
「謝謝你。」
周至佳忽然想起來,「我從來沒徵詢過你的意見,你可喜歡男嬰?」
「喜歡,」蓓雲來不及回答,「太喜歡了,一直想要個活潑的男孩,給他穿粗布褲與球鞋,頑皮時可以打他屁股,動輒對他說:『媽媽不再愛你了』,對女兒的態度才不可以這樣粗獷。」
「那麼,為他留下來吧。」
巫蓓雲非常溫和的說:「我同你的關係,已告結束。」
她開始收拾隨身衣物。
到這個時候才發覺身外物並不多,總共不過十來套上班服,十來套便服,若干雙鞋子,化妝品還裝不滿一隻手袋,兩箱行車隨時可以走路。
巫蓓雲大吃一驚,十分自憐,別的女人衣服雜物都多得發昏,幾乎人人都揚言行頭可以裝滿七隻貨櫃箱,巫蓓雲自卑了。
幸虧有愛瑪。
她租下小小公寓,統共只得一間臥室,小巧玲瓏,愛瑪休息進住儲物室,客廳兼作書房用,物盡其用,並不覺得不便。
巫蓓雲開始了新生活。
只有人事部知道她轉了通訊地址。
人事部電腦配有保密鎖,不會輕易洩漏秘密,不過,消息始終會傳開的吧,若干日子之後,同事們一定會知道巫蓓雲婚姻出了毛病。
小公寓的睡房附著圓型小露台,開頭蓓雲沒怎麼留意,時常站在那裡透透氣,是愛瑪先發現,它說:「主人,對面大廈有人對你擠眉弄眼,」蓓雲停睛留神,才發覺斜對面那幢大廈一個單位也站著一個人,憑他衣著打扮,年紀不大。
蓓雲解嘲說:「距離太遠,那人看不到我臉上的皺紋。」
但從此她不再站到露台上去。
每天無論如何,她都必定抽時間去看新生兒,天天都發覺他較前日又長胖了一點點,一點點一點點加一起,每個星期尺寸就大許多。
周至佳看著他的時候,整張臉以及雙眼會發亮。
幼兒表情漸漸複雜,開頭不是哭就是睡,後來會得在夢中笑出來,又皺著眉頭,現在會得裝可憐相,看到父母,先扁著嘴,見不抱,才哭出來,小小嘴唇顫抖,非常淒涼。
他的表情比他姐姐同年齡時複雜多了。
小雲慨歎說:「我到一歲還似一團飯,哪裡有弟弟一半聰明。」
一代比一代進步總是好事,蓓雲在三十歲還沒有小雲十三歲來得精伶。
蓓雲喜歡在深夜撥到一0三三去談話。
「獨自生活怎麼樣?」
「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準備出發追求你的理想沒有?」
「我希望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後才開始。」
「行動要迅速,否則失之交臂。」
「我很懂得替自己打算,你請放心。」
「也該把自己放第一位了。」
「我是那種花盡人力物力仍然要親身勞心勞力的那種人,不知什麼地方我算錯了帳目,一直賠本,想結束生意,又怕夥計生活沒有著落,進退兩難。」
「但終於也遷了冊。」
蓓雲笑,同他說話,真有意思。
「新生兒好嗎?」
「他真正奇妙,做人可不簡單。」
「有時候真羨慕有孩子的人家。」
「無須艷羨,只要願意付出代價,你也可以達到願望,讓我提醒你,年輕人,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早上胡乃萱拿著一大杯黑咖啡仍然到巫蓓雲辦公室來做二十分鐘談話,幸虧如此,如不,兩個女人都要去看心理醫生。
「聽講政府裡頭有人建議廢除男人女人男性女性這種稱呼。」
蓓雲失笑,「叫我們什麼?陰陽人?」
「人。」
「太戲劇化了,我接受不來。」
「很應該呀,我們統統是人,只要功能超卓,便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社會不介紹誰是男人,誰是女人。」
「那你快快去投贊成票吧。」
「蓓雲,」老胡像是想起了什麼,「你說好不好笑,外頭傳你添了一名孩子,我當眾立刻替你否認掉了,哪有這種事,你天天要上班,我們日日見面,你說好笑不好笑,什麼事都有人傳。」
蓓雲臉上綻開一朵會心微笑,胡乃萱在她們交惡的一段日子裡頗為巫蓓雲製造了幾段謠言,統統不是事實,卻煞有介事,如今老胡卻為巫蓓雲解釋否認傳言,偏偏那傳言是事實,惟一的事實。
接著老胡說:「世人無聊的人真多,什麼都拿來嚼舌根。」
蓓雲附和:「可不是,最好在別人家裡裝具竊聽器與錄像器,繪形繪色,實憑實據。」
胡乃萱悠然坐在那裡,十分滿足,她此刻站在正義路上,懲罰了好事之徒,相當有成就感。
周巫之家各人終於各就各位,又活下來了。
城內最熱門話題是夏季何時開始,因為太民主了,一切靠投票決定,氣象局派發表格給每個市民填寫,本年夏季平均溫度及濕度該去到什麼地步。
巫小雲希望天氣早熱,因為「弟弟胖嘟嘟穿越少衣服越好玩」。
巫蓓雲不捨得纏綿的春日就此結束,去函反對。
周至佳早已恢復理智,堅持商業都會根本無謂分清四季,乾脆長年恆溫攝氏二十七度最理想。
意見實在紛紜,氣象局人員頭痛,一時未能表決,春季便一日一回延長。
這種乍暖還寒天氣最易傷風感冒,要治癒它只需按時服三次特效藥,可是許多年輕男女不願快醫好它,情願鼻塞塞聲喉沙啞做其不勝狀,據說在異性眼中帶病之態特別可憐可愛。
巫小雲怕傷風感染弟弟,已趕快服藥。
周至佳問巫蓓云:「生活寫意嗎?」
巫蓓雲說:「我剛在想,給弟弟取什麼名字最好,不如叫周寫意吧,小雲,你太可改叫巫適意。」
周至佳等她說完了,才再問一次:「生活還過得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