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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亦舒

    周至佳見軟硬兼施,成果仍然好比愚公移山,不禁也氣道:「我的靈魂與身體仍屬自由,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我根本無須徵詢你的意見,亦不必坐在這裡任你侮辱。」

    蓓雲臉色發白,剛想有所表示,只見余小明睡夢中被吵鬧聲喚醒,摸索著出來,糊里糊塗,惺忪間以為是他父母吵架,忙說:「爸爸媽媽,不要罵,不要罵。」他又哭了。

    蓓雲所有怒火剎那間熄滅,被羞愧代替。

    「小明,到這裡來。」她叫孩子坐她身邊。

    而周至佳則說:「這個家,沒法子呆下去了。」

    他取過外套,便往外走。

    奇怪,自古至今,怨偶處理不可收拾的場面,通常採用這個方法:離家出走,眼不見為淨,理由換了千百個,但方式照舊。

    蓓雲慨歎人情世故一成不變,所不同的是,她獨立自主,正如周至佳說,夫婦倆靈魂與身體均屬自由,誰也不必倚靠誰,糾纏著誰,各人可照個人選擇行事。

    小雲替同學買了新衣回來,詫異問:「爸爸呢?」

    蓓雲輕描淡寫,「出去了。」

    小雲沉默。

    母女倆把食物與衣物送到余家,將小明交返他父親,又再三叮囑一番,才告辭出來。

    蓓雲把手放在女兒肩上,「我們在外頭吃頓飯慶祝一下如何?」

    小雲忽然變得大人一樣,用明澄碧清的雙目看著母親好一會兒:「慶祝什麼,爸爸離家出走?」

    蓓雲怔住。

    小雲在等待答案。

    「你父親與我在某件事上有意見分歧。」蓓雲只能這樣說。

    「不能達成協議嗎?」

    「因牽涉到價值觀念這個大前提,無法協調。」

    「為我,也不能略做犧牲?」

    「大家都不快活的事才叫犧牲,既然無人得益,無謂白白損失!」

    小雲到底還是孩子,而蓓雲說得又實在有理,小雲一時不知如何向母親爭取,母女沉默下來。

    「小雲,這是我與你父親之間的事,你的權益不受損害,你可以放心。」

    「但是,」小雲淚盈於睫,「你看余小明多淒慘。」

    「啊他是一個很壞的例子,你的父母處事能力大大不同。」

    小雲垂頭喪氣,「他會搬出去住?」

    「事情如繼續惡化,我們最終恐怕要分居。」

    小雲悲哀地說:「我們班裡只剩胡小萱和我有完整家庭,爸爸如果搬出去——」

    蓓雲覺得這個時候最需要給小雲灌輸正確思想,於是馬上打斷她接上去:「爸爸如果搬出去,也並非世界末日,這是你父母的一項私人決定,你無須宣揚給同學知道。」

    小雲看著母親,「我們搬大屋買新車的時候,你也叫我不要聲張。」

    「根本是同樣原則,是我們周巫兩人的事,與人無尤。」

    小雲不語。

    同學們遲早還是會知道的,不是守不住秘密,而是當事人根本不覺得是個秘密。

    女孩子們在父母分居後循例跟著母親生活,男孩子則追隨父親,基於這個原因,極少女性選擇生男孩子,怕婚姻出毛病後連帶失去孩子。

    政府早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並且關懷到將來男女人口會得不平均發展。

    男同學在說起家庭破裂時語氣反而每多惆悵,像張小彪,他不只同小雲講過一次:「真懷念母親,她當家的時候我永遠有熱湯喝,天天還有乾淨的替換衣裳。」

    比較起來,女孩子彷彿稍嫌涼薄,她們不常常提到離去的父親,即使說及,也學著大人的口角,淡淡地說:「他們在家的時候,也同不在家差不多。」可見成年男性仍然不大參予家務事。

    小雲與父親的感情特別好,周至佳曾為她們母嬰告了半年假,在家照顧大小事宜,直到大學人事部發出警告信,他才依依不捨地返回公司,也許遠在那個時候,已經有跡象顯示,周至佳酷愛家庭生活。

    小雲不捨得父親,一歪頭,滴了豆大的眼淚來。

    蓓雲暗暗歎口氣。

    女兒扯著母親衣袂,「為著我,媽媽,為著我,再試試與爸爸談一談。」

    蓓雲沒有法子,只得說:「好的,為著你。」

    那晚深夜,至善通知蓓云:「至佳在我這裡。」

    蓓雲諷刺地說:「多熱鬧,兄妹倆多談談。」

    至善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只怕得罪蓓雲,立刻掛斷電話。

    他再不回來,有沒有他已毫無分別,最笨的人才動輒離家出去。

    第二天,胡乃萱與她打一個照臉,「你瘦了。」

    蓓雲打一個突,這麼快見功?連忙摸一摸臉頰,接著岔開話題:「今年到何處渡假,還是老規矩?」

    「當然,」胡乃萱爽快的答,「我們兩對母女,往世外桃源南太平洋第七號珊瑚島去痛痛快快輕鬆兩個禮拜。」

    蓓雲乾笑數聲,「你的良人王日和從沒提過抗議?」

    「他也落得鬆口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對著咱們母女,你以為日子易過?」胡乃萱頗有自知之明,「他也要放假,回美洲與父母團聚。」

    蓓雲不語。

    「喂,不是中途交卦吧,旅行社那邊去年已經訂下行程。」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

    「你看你的臉色,是該放假了,去好好曬曬太陽,躺在棕櫚樹下喝椰子釀的酒,與女兒調笑,對了,老闆批准假期沒有?」

    「批了。」

    胡乃萱惆悵地說:「可見我同你還不夠重要,老闆已經有兩年不批雷蒙陳放大假了,我就不信沒有他不行,那阿陳立即言若有憾地四處訴苦,天天裝出忙得欲仙欲死的狗樣來,叫人吃不消。」

    蓓雲仍在發呆。

    在這個時刻帶著小雲離家,家就真空了,家就不似一個家,可是往好處想,抽離,走遠些,冷靜一下,也未嘗不是好事。

    蓓雲決定順其自然,「好,我們依原計劃出發。」

    胡乃萱哪裡知道周至佳與巫蓓雲的事,笑道:「實不相瞞,我的夢魂早已飛到七號珊瑚島去了。」

    蓓雲喃喃說:「聽說第八號珊瑚礁的水質控制得更好。」

    老胡神秘兮兮的說:「小姐,你沒聽說過有些不正經的做生意的男人在第八號出沒?」

    蓓雲一怔,「呵,那更加要去見識見識了。」

    老胡咕咕笑,」帶著兩個女兒?」

    周至佳一直沒回家。

    由至善替他取了衣物過去換。

    蓓雲仍然關心,「你那邊往得下?他不嫌遠,不怕孩子們吵?」

    至善笑答:「所以我勸他早日歸家,減輕我們負擔。」

    蓓雲說:「告訴他,在家千日好。」

    至善問:「你們母女幾時回來?」

    「同往年一般,兩個星期。」

    「是第七號珊瑚礁吧。」

    「明年希望你們同孩子也參加。」

    「六個人齊齊出發是什麼價錢,」至善笑,「後園曬曬太陽算數。」

    「快樂是一種心態,不在乎物質多寡,至善,我最佩服你。」

    「我?做一個最最無用的人,當然最最輕鬆。」

    出發前一日,周至佳撥電話祝她們母女倆旅途愉快。

    小雲與父親依依不捨說了很久,她一向是個熱情的孩子。

    蓓雲邊收拾行李邊問她:「余小明情況有無改良?」

    「好多了,功課亦趕得及交,他父親身體也較前些時候進步。」

    「他母親呢?」

    「余小明恐怕已經永久失去他母親。」小雲十分遺憾。

    「不要太過悲觀。」

    「是他父親剛愎自用客慘了他,他一心以為可以獨力撫養余小明,可是你看……小明的母親可能未知小明的慘況。」

    「開頭當然手忙腳亂,日後大家會習慣的,你不知道我們剛添了你的狼狽狀,簡直惶惶然不可終日,被一個體重三公斤的小東西支配得團團轉痛不欲生。」

    小雲忽然說:「媽媽你對每個人都那麼諒解。」

    蓓雲靜默一會兒,「你指我對你父親的態度欠佳?」

    小雲默認。

    「將來你會明白,小雲,那是因為對一個人付出過多,對他的要求也相應提高,因此不能原諒他,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人。」

    小雲躊躇,「可是你永遠容忍我。」

    蓓雲瞪眼,「誰說的?你試試挑戰,叫你看到我的厲害。」

    小雲吐吐舌頭。

    胡乃萱的電話打斷母女對話:「蓓雲,計劃有變,不過決定在你,一切以你的意見為重,旅行團把我們的記錄弄錯了,第七號名額已滿,要一個月之後才能出發,第八號尚有餘位,你說如何?」

    「我反正想去第八號增廣見聞。」蓓雲一向在小事上隨和。

    「好極了,索性改往第八號。」胡乃萱歡呼。

    蓓雲欲急急拋下世俗煩惱,去逃避現實,透口氣,即使是極短極短時間,也聊勝於無。

    一登上飛機,她知道目的已經達到。

    小雲與小萱可以說已全部不需大人照顧,她倆聊得頭頭是道,話題無窮。

    老胡滿意地說:「終於甩了這塊貼身膏藥,又懷念彼時女兒纏我的溫情。」

    「終有一日子女會離父母而去,過獨立成長生活。」

    「早知遲些才生他們。」

    「你願意再來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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