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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文 / 亦舒

    「渡邊、馮某,都長得像彭祖璋,還有,日前這位邵先生——」

    「與你無關。」

    「祖琪,與我太有關係了,個多小時之前,我接了一個電話,一位丁太太打來,懇求我管教你,因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譽已經一敗塗地,往後三十年怎樣過日子?我不想你成為笑柄。」

    「你怕我影響志一。」

    「不,我怕你影響自己。」

    「你是聖人?」祖琪倔強。

    「不,祖琪,四年三個親密男友是實在太過分一點。」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滿堂沉默,他站起來,走到大門。

    然後,他轉過頭來,「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個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開門走了。

    門關上時捲起一陣風,把那些借據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這才發覺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廚房,嘔吐起來。祖璋一次又一次出賣她,利用她,欺騙她,還有祖琛。

    他的簽名好幾次出現在借據的證人欄上。

    祖琪找到電話撥過去。

    學華來接聽,「祖琛還在大學裡。」

    祖琪問:「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定,祖琪,有什麼要緊的事,你同我說也一樣。」

    「學華,祖琛課室是什麼號碼?」

    學華這樣答:「祖琪,他在教學,不好無故離席。你也得學習控制情緒,不能一輩子這樣衝動。真有要緊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親,況且,就在身邊,你說是不是?」祖琪聽了這番話雙手簌簌發抖。

    「祖琛下午放了學,我叫他立刻覆你。」學華竟掛上電話。祖琪失望之餘,一陣暈眩。

    傭人走近,「小姐,我叫陸醫生來看看。」

    祖琪點頭,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鎮定下來,獨自發呆。

    醫生趕到,按住她的手。「什麼事,抖得這樣厲害。」祖琪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顫抖。

    醫生幫她注射,一邊說:「耳水失卻平衡,天旋地轉可是?休息即可,還有,多久沒吃東西?愛美、節食總得適可而止。」祖琪不出聲。

    「臉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說著,祖琪忽然又嘔吐起來。

    醫生連忙安撫,漸漸祖琪沉睡過去。

    醫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電話接通,他同郁滿堂講了幾句:「像是受了一點刺激,這位小姐一向由情緒控制思想。」

    他掛上電話,同傭人說:「稍後我派人送藥來。」

    祖琪再也沒有夢見祖璋,或是任何人。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一雙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著嗆咳,「唷,壓壞人。」

    保母進來,「太太,好些沒有?」

    「沒事,你們怎麼來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來,但是,他自己終於動了氣,不願再出現。

    這時,傭人上來通報,「一位丁先生在門口說要見你。」

    祖琪擺擺手,「我不在。」

    傭人問得也有趣:「多久才回來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載都不在家。」

    志一一邊在床上跳躍一邊說:「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媽媽去裡奧熱內盧的嘉年華舞會。」

    可是,此刻她連到浴室都得扶著牆壁走。

    電話鈴響,她喃喃說:「去了南美火地島!」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連忙接過聽。

    「祖琪,有急事?」

    第九章

    祖琪吸進一口氣,聲音盡量平靜,「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滿堂借貸。」

    那邊沉默一會兒,才答:「你說得真客氣,說是勒詐還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擊中。

    「祖琪,阿郁為你,還不止這樣。」祖琪掩住發酸的鼻子。

    「渡邊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勞。」

    「你說什麼?」

    「渡邊手中有一卷錄像帶,寄到郁先生處,要求金錢。祖琪,否則他怎樣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雙眼發黑,整個視線像看到壞了的電視螢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點。

    「祖琪,你的美麗也只不過降得住郁滿堂一個人。」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祖琛十分無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

    「不,」祖琪忽然站起來,「我——」她摔下電話,整個人癱瘓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過來,「媽媽,媽媽。」

    祖琪被送到醫院。

    陸醫生趕到的時候,額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與醫院主診醫生商談了許久。

    「祖琪,留院觀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點點頭。

    「但是,我們懷疑你患抑鬱症,需要看心理醫生。」

    祖琪笑了,「陸醫生覺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個人,叫醫生這樣懷疑,真是萬劫不復呢。」

    陸醫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說。」

    祖琪呼出一口氣,閉上雙眼。

    她過了兩天才回家,志一在書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裡打圈子。

    志一說:「這裡是大西洋,海水最鹹。」

    祖琪詫異,「是嗎,有這樣的事,誰說的?」

    「書本上寫著。」

    「好,現在讓我們步行往印度,然後向北到珠穆朗瑪峰。」

    每天放學,祖琪都安排弟弟來做功課,兩人相聚數小時。

    半個月後,陸醫生第一個發覺她變了。

    「祖琪,你體重增加,真是好現象。」

    「是嗎,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髮。

    許多套裝,都只得二號,祖琪吩咐傭人收拾出來送人。

    她吃很多,有時,傭人以為她吃完了,準備收拾桌子,才發覺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湯。

    祖琪添了許多便服,因未能決定想增加多少體重,她改穿橡筋頭的褲子,外罩一件大襯衫。一季之後,除了小小志一,幾乎已無人認得她。

    連郁家司機看見都一愕,這還是太太嗎?呵!鈍許多。

    罕見美麗大眼睛內那種晶瑩似已褪卻,臉形也改變,自尖轉圓,但時時笑嘻嘻,和氣可親。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來這二十多磅額外體重可以把一個超班美女變成個一般的少婦。

    連司機都懂得感慨,何況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駛車出勝利道,迎面而來的,正是丁太太,她禮貌地朝她微笑,讓她先過去。

    丁太太說:「誰家的太太,長得好端莊,莫非是新鄰居。」

    她沒把敵人認出來。丁先生不出聲。

    丁太太又說:「過些日子,恆光就會感激我。」

    那天,祖琪趕出去做義工,陸醫生介紹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務。志願機構每週末準備免費晚餐招待貧民,祖琪在廚房工作。一做就是數百人份量,相當忙碌,大鍋大盤,頗需要點力氣,幾位義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浹背。

    其餘的上午,祖琪在兒童醫院癌症部幫忙。

    她極早起來,七點多到醫院講故事,教遊戲。這段日子裡,她一直發胖。

    直到陸醫生說:「祖琪,已經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會變胖太太。」

    祖琪笑,「醫生真難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後是否睡得比較好,白天又有氣力應付工作?」

    祖琪點點頭。

    醫生卻有點遺憾,往日清麗、楚楚可憐、大眼睛略帶驚惶的彭祖琪去了何處?他記得一次她看牢一塊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貧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誘力太強,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別轉頭去,狠心地如離開一個不該愛的人,無限惆悵……這種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沒想到飢餓會叫一個女子銷魂。

    陸醫生定一定神,「目前體重已經足夠。」

    祖琪並沒有適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親自到菜市場選購食物下廚,更學打網球。

    郁滿堂同彭祖琛這樣說:「他們說她整個人都變了。」

    祖琛不出聲。

    「你怎麼看?」

    祖琛說:「三分鐘熱度吧。」

    「你我都比較瞭解她。」

    祖琛問:「可有見她?」

    「一個人總有徹底失望的時候,我不再乞憐,已有大半年不見,志一倒天天與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許,祖琪已經覺悟。」

    郁滿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確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兩個男人,說到這裡為止。

    祖琪只與他秘書聯絡過一次,代醫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儀器,他慷慨以無名氏名義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張椅子。

    噫,怎麼忘記送回去還給人家,現在歸還,已經太遲,只得留下。

    祖琪走過去輕輕坐下,想學從前那樣往窗外凝望,這時偏偏傭人叫她,她一轉身,卡嚓一聲,纖細的椅腳吃不消重量折斷。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淚落下來。不但舊衣服穿不下,老車子座位也嫌窄,她換了部大型房車,駕駛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鏡,早上起來,十分鐘可以準備妥當出門,身段磊落。她覺得十分滿意。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還在琢磨:「那個略為豐滿的年輕太太是誰?最近沒有人搬進來呀,哎唷!」她忽然變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會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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