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亦舒
祖璋答:「是。」
「是你把這幢祖屋輸給財務公司?」
「是。」
「你知道我倆已無家可歸?」
他忽然明白了,抱著妹妹嚎啕大哭。
這是怎樣發生的事,不過是三五個晚上,在私人會所,玩撲克牌,金色的籌碼,美女伴坐,然後,愈輸愈大,最後,有人告訴他,他已欠下巨額債項。
要翻本也容易,把屋契交出,簽一個名,可繼續做上賓玩下去,手氣一定會轉好。
果然,他贏了,美女都圍著他,對手滿頭大汗,如喪家之犬,真開心……
然後,運氣又轉,他一敗塗地。
太容易了,輸一條街也非常簡單,否則,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人輸掉整副家當。
祖琛給祖璋一杯冰水。
郁滿堂與歐陽律師毫不動容,這種事,他們見得太多。
這時,祖琪輕輕走到勝利路七號的新主人面前,鼓起勇氣:「郁先生,可否通融一下?」
郁滿堂沒出聲。
他看到大廳牆上還掛著「生日快樂」字樣。
他忽然問:「昨天誰生日?」
祖琪答:「我。」
「幾歲?」
「二十一。」
他轉過身子與律師商量幾句,律師抬起頭來,「一個月,彭小姐,這已是最大寬限,下個月三十號之前請你們搬走。」
祖琪耳畔嗡一聲,覺得天旋地轉,她扶住椅背。
她清清喉嚨,「謝謝你,郁先生。」
這時,祖璋忽然指著郁君破口大罵:「就是你這種奸人,乘人之危——」祖琛連忙把他拖出去。
郁滿堂臉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色來,但是他一聲不響,朝祖琪點點頭,離去。
祖琪頹然坐下,用手托著頭。
祖琛問堂妹:「你可有私蓄?」
祖琪說:「我比祖璋又好多少,都用來買衣服穿了。」
「你們這一對二世祖!」
祖琪聽了,歇斯底里地哭出來。
祖琛說:「到我宿舍來暫住吧,地方小一點,不過設備齊全。」
祖璋還在嚷:「我不會連累你——」祖琪低頭,「也只得這樣了。」
祖璋叫:「我去加拿大靠朋友,放心,我會自力更生……」一點悔意也無。
像那種天生殺人兇手,落網是因為不幸,居然怨氣沖天。
又像靠女人維生的男人,一直認為女方荷包攤得不夠大。
祖琪過去握住哥哥的手,「祖璋,你知我愛你。」
祖璋別過頭去,「我朋友在撒大卡通有農莊,春季用飛機播種,不知多好玩。」
祖琛冷冷看著他,當他是神經漢。
祖琪歎口氣,「你還未清醒。」
待彭祖璋真正醒過來,祖琪已在收拾傢俱雜物。
他無比歉意內疚,但倔強地不肯認錯。
「我遇到老千。」
「我應該一早報警。」
「我根本身不由主。」
祖琪消瘦憔悴。
消息大約已經傳開,平時一起玩的李宇江、梁金雄、伍健文,黃曉棣……統統不見人,熱烈追求的汪惠宇、周漢釗、張子豪、廖光顯等人,影蹤全無。
祖琪彷徨不知所措。
祖琪到堂兄祖琛的宿舍一看,發覺房間還比不上她原來的衣櫃大,一時不適應,悲從中來,坐在地上。
祖琛勸:「你這就不對了,你得接受現實,從今日開始,要不升學,要不做事,許多女子都沒有祖蔭,一樣自力更生,生活得很好。」
祖琪一聽,更加害怕,用毯子蒙著頭,鑽到床底下。
祖琛歎口氣。小時候也是這樣,凡是打爛了什麼,闖了禍,祖琪就往床底下躲,不再出來。
祖琛躺在床上同床底下的祖琪說話:「出來吧,已成事實,宰了祖璋,也得不回祖屋,下次他輸的,只有他自己了。」
祖琪慢慢爬出來。
祖琛微笑,「現在,你總算知道,誰是你真正的朋友了。」
祖琪頹然說:「誰稀罕這種答案。」
這段時間,祖璋也在收拾行李。
「你真去加拿大沙省學做農夫?」
「不,」祖璋興奮,「琪琪,你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
「琪琪,我倆在美國出生,領有美國護照。」
祖琪嗤一聲笑,「又怎樣,美國政府會養我們一輩子?」
「琪琪,我打算回美國去從軍。」
「什麼?」
「太平時節當兵最好不過,你說可是,有吃有住,並且,」他搔搔頭,「還可以有時間思過。」居然承認有錯。
祖琪看著兄弟,這不是他的錯,他一向這樣匪夷所思,做起事來天馬行空,恐怕是某個祖先的遺傳。
祖琪用手托著腮幫,「你到美加去走走也好,自己當心。」
他笑嘻嘻,「說不定有哪個美麗富有風流的寡婦看中我,願意照顧我。」
又是一條生路,祖琪真佩服他,到了今日,仍然樂觀,只可憐她已愁得頭髮都白了。
「時時打電話回來。」
「你放心,一定保持聯絡。」
祖璋匆匆忙忙,買了單程飛機票,一走了之,留下爛攤子讓祖琪收拾。祖琪天天一大早起來整理雜物,一日,正把所有的照相部放進紙箱裡,順手翻掀,看到母親生前在拉斯維加斯拍的照片。
祖琪緩緩站起來,一家都是賭徒,以小博大,成王敗寇,勝過這樣拉拉扯扯活下去。
她洗臉化妝,換上得體的衣服,出門去。
她去找郁滿堂。這個黑黑實實、相貌平凡的年輕中年人到底做什麼生意,她得去瞭解一下。
照著名片上的地址,她到了銀行區。
祖琪穿多了一件毛衣,有點熱,鼻尖冒出汗珠。
這才發覺郁滿堂是一家證券行的老闆,祖琪不由得笑出來,原來他做莊,他才是賭博專家。
他且是贏家。
祖琪對接待處說:「我找郁先生。」
「請問,有預約嗎?」
「說是彭祖琪有事商量。」
接待員照實通報。
秘書轉告郁滿堂,祖琪運氣好,他剛剛有空,一聽彭祖琪三個字,身不由己,站起來親自走到接待處。他看到那身段高挑臉容稚氣的女郎坐在接待處門口,低著頭,有點落寞,一定是不慣求人,故此略見靦慜。
「彭小姐。」
祖琪抬起頭,見他親自出來,立刻展開笑臉。
郁滿堂看得呆住,那個笑容像是烏雲後忽然透出金光,好看到極點。
半晌他說:「有什麼事嗎?」
「今日路過,順便來探望。」
「請進來喝杯茶。」
辦公室頗具規模,設備先進,職員凝視計算機螢幕,神情專注,像是已經住進電子世界。
「你們做股票生意?」
「是,在計算機上買賣,不經中間人。」
「啊。」祖琪不求甚解,「多先進。」
「是,可真節省了時間。」他請她到私人辦公室坐下。
祖琪順口問:「時間省下來幹什麼?」
郁君微笑:「喝杯好茶。」
祖琪說:「啊,對了,我想你替我買一疊慈善獎券,是社區中心籌建老人院——」她自手袋翻出獎券。
郁君接過,只一瞄,就發覺抽獎日期早已過去,是去年的事。
他不聲響。
這清麗的女郎找他究竟有什麼事?莫非,是請他再寬限一下?
可是,她並沒有開口求他。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大堂工作人員忙碌的情況。
他寫了一張支票買下獎券。
只聽得那漂亮的女郎說:「咦,午飯的時間到了。」
郁滿堂得到這樣明顯的指示,不由得輕輕說:「彭小姐,容我請你吃午飯。」
「好呀,」祖琪高興地答:「那麼,我要推掉鄔麗琴的約會了。」
「我們去美國會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隔著玻璃,祖琪都聽見外頭嘩一聲。
接著,數十個人頭攢動,整個大堂像是沸騰起來,忽然之間亂成一片。
郁滿堂立刻站起來。
「什麼事?」
有夥計進來,差點撞到祖琪,他在老闆耳畔講了幾句。
郁滿堂馬上跑到大堂,「看新聞!」
祖琪莫名其妙,「郁先生,不是說去吃午餐嗎?」
只聽得有人說:「是尼克特製七點八級大地震,全島震動,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撲到電視前去等新聞,祖琪被擠到一個角落。
祖琪發一陣子呆,靜靜離開證券行。
來得不是時候。
人發霉就是這樣,頭頭碰著黑。
她垂頭返回家中。
客廳空蕩蕩,能變賣的都已賣光,原價一百元賣一元,但求有人搬走算數。
她靜靜坐在椅子裡,閉上雙眼,但是眼淚忍不住流下。
傭人群已經解散,只剩她一個人了。
電話鈴響,祖琪取過聽筒,嗚咽地說:「是祖琛嗎,快來陪我。」
那邊咳嗽一聲。
「誰?」祖琪一驚。
「我是郁滿堂,真對不起,剛才辦公室有事,怠慢了你。」
「沒關係。」祖琪連忙抹淚。
「我派車接你出來吃飯。」
「我已經吃過了。」
「明天如何?」
「明天我有事。」
「彭小姐,我再向你致歉,敝公司在東南亞投資頗重,剛才吃一大驚,冷落了客人,這次百年罕見的大地震,恐怕會把當地股市震掉三分之一。」
聽他那樣說,祖琳不禁擔心,「那怎麼辦?」
「我們手法一向比較穩健,可以支撐。」
「地震傷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