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編姐的涵養功夫發揮至最高峰,她笑說:「不敢當不敢當。」
她對我就沒有那麼忍耐。
我們坐下,叫了咖啡。我有點緊張,因這杯咖啡特別苦澀黏口,像一團醬似地搭在胃中。
「要問我什麼,說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點著一支煙,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樣子。
我說:「新戲拍得還順利嗎?」這句話萬無一失。
「你們來不是問我的新戲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歡你的牛仔褲,什麼牌子?」
「杜薩地。」
「是嗎,你們也穿牛仔褲?」
編姐說:「閒話不提,最近有無見過石奇?」
「我們散掉已經兩百多年,真是閒話少提。」王玉很厲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問。
「為什麼老翻舊事來講?」王玉的反應激烈。
我想王玉並沒有忘記他。真正淡忘一個人的時候,她的反應會是漠不關心,像聽張三李四的名字一樣。
「你不願意談他?那麼我們不說好了。」
「慢著,」她又叫住我,「大家都還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說這話時的神情,她並不是故作大方,而實在對石奇尚有戀戀不捨之情。
她也夠難受的,這麼久了,尚沒能忘記他,照看也不是塊材料,出來玩,最至要是忘記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憶症,不用去理身邊的人是面長還是面短。
我輕輕說道:「你沒有忘卻。」
王玉用力按熄煙蒂,揉得把煙絲部爆裂出來。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絲毫無法反抗,她的元神已為石奇攝走。
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可憐的心碎女人,繽紛的外表下一顆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靜一點的地方去談談?」我問。
她很倔強,「不必,有什麼在這裡說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來,家裡一切佈置都沒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麼樣?我不怕你們寫,早已有人寫過。」
我問:「等他回來?」何日君再來。
「他會回來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銷魂。
我很難過,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們會得樂意相信一切幻象,飲鴆止渴。
「現在姚晶已經去世,他會得回來。」王玉說。
呀,我們終於聽到我們要聽的兩個字。
「我不認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認為他會回到你身邊。」
「是嗎,他還能找得到比我更與他相襯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們兩個人真是襯配到巔峰,只是石奇彷彿比她多一抹靈魂,是從姚晶那裡借來的吧。
我靜靜地說道:「但是他愛姚晶多一點。」
「別再在我面前提這個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煙。
我想放棄,但編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頭,看到石奇走過來。
王玉也看到他,頓時抽緊,按熄香煙,假裝側著臉,斜看地下,沒瞧見他。
這瞞得過誰呢?我歎一口氣。
石奇看到我們這一桌,向我們這裡走過來,王玉更加緊張,但石奇的目光卻在我身上。
我?
一點也不錯,他向我俯身,「我們又見面了。」他說。
石奇有一雙無情卻似有情的眼睛,我在他凝視下險些兒失神。
「你好。」我說。
這時候他才無意中看到王玉,他只對她點點頭。
他又說:「你跟朋友在一起,我們改天再聊吧。」
並沒有與王玉說一個字,就走開了。
對我,他是愛屋及烏,因為我與姚晶有奇妙的關係。
再看王玉時,她的面色大變,她咬咬牙,說:「兩位有沒有空?請到我家來,我給你們看一點東西。」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再折磨她。
但編姐真夠殘忍,她說:「來,大家還等什麼。」
王玉已經抓起手袋走出了餐廳。
在停車場王玉找到車子。我眼珠子都掉出來,嘩,淺紫色的林寶基尼,發了神經了,在平均時速十五公里的城市道路網上開這種陸地飛機,錢太多花不出去還是怎麼的。
我們三個女人全擠在前座,往王玉的家開去。
王玉的駕駛技術不但頗差,而且德行也奇劣,不斷地搶燈、轉線,驚險百出,要不是她那有名的面孔出奇的美艷,早已被人問候祖宗十八代。
在車中編姐向我擠眉弄眼。
我們駛抵一幢豪華住宅區,王玉下車,咬牙切齒地用盡吃奶力拍攏車門。
她說:「這個家,便是我與石奇同居三年的地方!」
難怪她忘不了他。三年,太久了,起碼亦要三年後她對他的記憶才會淡忘。所以我一直勸那種結婚十年的女人不要離婚,等忘記那個創傷時,已經白髮蕭蕭。
「你們為什麼不結婚?」我說。
「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想過要同我結婚。」王玉的雙眼似怨毒得冒出血來。
我閉上尊嘴。
早說過每個人都欠另一個人一筆無名債。
這邊廂石奇三年來忍著不提婚姻,那邊廂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開這種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們跟著她上去。
公寓的間隔很普通,奇亂無比,不知有多少天沒有收拾,室內有一股煙酒宿味,潮嗒嗒。
編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氣地推開一扇窗,讓新鮮空氣透進來。
我與她都是衛生客,冬天都開窗睡覺,寧願開足暖爐。
我們把沙發上堆著的七綵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貴衣服可能從來未經洗滌,散發體臭以及各種香水味,要命,開頭我以為印度人才有這種味道。
王玉絲毫不覺有什麼不妥。
王玉取出大疊照片簿子給我們看。
編姐略翻一下,不大感興趣。
我瞥見都是她與石奇合攝的親熱照片,不過分,但也夠肉麻的。
真奇怪,他們做事全不顧後果,亦不留個餘地,這類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麼益處呢?
編姐說:「王玉,你最好把這些東西收得密密的,登出來,對你的害處多過對石奇的。」
「我不管!」
「損人不利己是愚者行為,這樣一搞,也許他永遠不回來了。」我說。
「你們沒有看到剛才他對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個死結,解都解不開來。
我與編姐很沉默。
傷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隻瘋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測她們的所作所為,但願我們永遠不會淪人這種萬劫不復的地步。
「他在離開這裡的時候同我說,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會回來。我替他守了多久?一年整。在這一年當中,他電話也沒來過一個,見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這麼多次,他沒應過我一次,還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輩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後數臭床上人。當初你情我願,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後又互訴對方不是,簡直不像話,狗也不會這麼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編姐要走。
編姐卻問:「秘密?什麼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說。
「姚晶還有什麼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麼沒有。你們可知道,她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
我與編姐都呆住,面面相覷。
我聽見編姐說:「別胡說。」
「沒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個人豁出來,「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編組站起來,「懷孕需要九個月的時間,她從來沒有離開觀眾那麼久。」
王玉唇槍舌劍,「是她走進電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過繼給別人。」
「我不相信,」我氣急敗壞地說,「你最好不要亂說,沒有人會相信你,你提不出證據,況且姚晶已經去世,你不能再詆毀一個死人,否則石奇不饒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這件事不是沒有可能的,是不是?」
「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編姐問:「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石奇。」
「他怎麼會把這種事告訴你?」我氣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腑的秘密當體己話來講。
「所以我相信石奇會回來。」王玉說。
我冷靜下來。我也開始相信他會回來。他們兩個人是同一類人。
「這個孩子,姓名叫什麼?在哪兒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來,「我要是知道,我還等你們來問呢,我早就將之公佈於世。」她笑得那麼歡欣。
我汗毛都散開來,打一個冷戰。
我忍無可忍地站起來,拉著編姐的手臂。
「獨家新聞你們不要?」
編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們不要。人死燈滅,對於死者。傳統上我們予以尊敬。」
她與我同時站起來,離開王府。
編姐舒一口氣,我也是。
連電梯走廊裡的空氣都比王玉的客廳來得暢通。
我哺哺說:「這個可怕污濁的女人。」
「算了。」她說。
我們乘電梯來到街上。
編姐說:「針不刺到肉不覺痛,事情不臨到自己頭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戀的時候比她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