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太多人誤會越是叫對方傷心落淚的愛情才是真正愛情,心態實在太過奇突。
易沛充的想法剛剛相反。
他伸手把雋芝自池中拉起來,把大毛巾蓋在她肩膀上。
「我不冷。」
「那邊有兩個登徒子目光灼灼。」
雋芝忍不住笑出來,「那兩個孩子加在一起不超過四十歲。」
「你聽過草木皆兵沒有?」
雋芝笑了.「我去更衣,你找格子吃飯。」
沛充訂了張露天燭光兩人格子。
雋芝莞爾,看情形他有話要講。
香檳過了三巡,易沛充說;「雋芝,說正經的,我們也該結婚了。」他抬起頭,剛剛看到紫色的雲浮過遮住月亮,沒有星光,也許這不是求婚的好日子。
雋芝不出聲,這也在沛充意料之中。
她不是一個苛求的人,想了一想,她說,「沛充,我們相愛,我們沒有結婚的理由。」
沛充怪叫一聲,來了,雋芝那套反邏輯理論又抬出來了。
「我心中除了你根本沒有別人,」馬芝歎口氣說下去,「我為你著迷,從不對你厭倦,此時此刻,你仍給我刺激,我隨時可以趨向前來熱吻你,昨夜夢中,我與你緊緊擁舞,你使我神魂顛倒。」
旁人聽了,不知就裡,還以為是唐雋芝向易沛充求婚。8
「這樣美妙的關係,」雋芝握住他的手,「你忍心破壞它嗎,何必談婚論嫁。」
沛充自覺不是雋芝對手,慘呼著掩住險。
更壞的事情來了,遮住星光的那團烏雲,忽然灑下淅淅雨點。
第三章
雋芝喝盡杯中香檳。
「讓我們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兩人也沒打傘,視雨點無睹,嗅著青蔥草香,喁喁細語。
雋芝說的是:「結了婚,誰還有這種閒情逸致。」
沛充已經氣餒,只想享受這一刻溫馨,便把雋芝緊緊摟在懷中,雋芝趁雨急人稀,用雙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頭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標準身栽。」在背後看,兩人的肩腰都是V字,實在好看。
陽台餐廳上剛巧有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用飯,碰巧給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風光。
她怔怔地,嚮往地呆視斜坡這一對年輕男女,心中一分艷羨,一分惆倀,一分茫然。
她丈夫問:「看什麼?」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語。
她忽然問:「我們可曾經如此深愛過?」
那丈夫乾笑數聲,「孩子部快上中學,還問這種問題?」
那位太太點點頭,收斂了目光,坐下來。
過許久,終於忍不住,又朝濕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勢更大了,那對年輕戀人已經離去。
她垂頭歎息一聲,只有她一人聽見,那丈夫或許也有所聞,只是假裝不覺,急呼侍者結賬,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時就愛無病呻吟,無故發癡。
雋芝與沛充上車時已濕了一半身,兩人在回程中異常沉默,到家時雋芝終於說;「給我們多些時間。」
小車子裡沒有開空氣調節,有點潮有點悶,雨點打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得離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開車窗,任由這種窒息感持續,他錯了,這仍然是個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適合求婚被拒。
他倆擁抱一下。
雋芝跳下車子返家。
到了臥室一照鏡子,嚇得掩住咀,只見頭髮凌亂,脂粉剝落,一件絲袍子皺得似胡桃殼裡取出,什麼?被求婚一次已經殘蝕到這種地步,果真結了婚,那還得了!
身上什麼味道都有:酒氣、沛充的可龍水,車子皮椅的腥氣。
雋芝連忙跳進浴缸。
開著無線電聽深夜節目,她墮入夢鄉。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時分,沛充找她,語氣似沒事人一樣。
雋芝十分慶幸對方如此成熱大方。
這樣人才,不結婚恐怕不容易長久抓得住,唐雋芝,後果自負,風險自擔。
「翠芝通知我至要緊週末一起出海。」
雋芝大奇:「她好像有話要說。」
「去聽聽她講些什麼也好。」
「好,我再犧牲一次。」
「下午什麼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與老莫談談。」
「最近公司裡好多女同事懷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勝艷羨。
雋芝莞爾,沛充這種王老五對嬰兒有啥子認識,他居然也湊興加把咀談起時興的嬰兒經來。
「上週末茱莉亞陳帶了她的小女嬰上來,四個月大,已經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輕呼呼,不哭也不動,可愛之極。」
可愛,是,一如小小波斯貓兒,統共沒想到他們遇風就長,剎那間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樂,要求繁複。
「把嬰兒帶到建築師事務所去?」
「建築師也是母親。」
雋芝明白了,「準是傭人告假,真奇怪,時至今日,嬰兒總還是母親的責任,父親們永遠逍遙法外。」
「我願意背著他們走來走去。」
雋芝笑,姑且聽之。
「替我問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問候。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巧克力糖不住塞進咀裡.讓雋芝看她水腫的雙腿,輕輕一按,便有一個個白印子。
「四十八小時之前還是好好的。」雋芝吃驚。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份叫銀河婦女雜誌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麼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灑脫。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懷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於,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歎口氣。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麼,輕輕安慰,「產後會得復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體若幹部位將永遠不能恢復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復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復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體。」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願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於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撲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幾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麼,選購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佔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隻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瞇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剎那被吹乾,一頭濃髮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麼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麼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於領會了什麼。
週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后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於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