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他也得到報酬,年輕的女孩不知多麼信任他,日日似只小動物般守在門口等他來,生平第一次有了精神寄托,一種奇異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
我歎口氣,出去找房子。
門口碰見熟悉的車子,司機立刻下車開門。
我搖搖頭,最後一舞已經過去,要開始生活。
周博士幫了很大的忙,她與我一起選中一層小得可愛的公寓,叫我租,不要買。
在空房子內,她說:「同居也好,拿只箱子就出來了,省卻多少麻煩。有些客人說,離婚官司進行得不好,一拖十年八年,勞民傷財,糾纏不清。」
真的,現在一點轇轕都沒有,誰來騷擾,即時報警。
站在空蕩蕩的新屋內,良久不想移動,適應新生活談何容易,不過總得硬著頭皮上。
第九章
一個下午就辦好正經事,與周博士去喫茶。
她說我幸運,因為經濟上還過得去。
我卻心不在焉。
「還似在戀愛。」她取笑我。
「我從來沒有戀愛過。」
她意外。
我拍拍她的手,意思是盡在不言中。
她放下茶杯,「那件可怕的東西,還在你手袋中?」
「噓,是秘密。」
周博士看我一眼,不言語,有點不悅,自然,她認為同我親呢得可以問這種問題,當然預期有答案,我竟推搪,她覺得不是味道。
她顧左右,「今日會不會有人替我們結帳?」
我答:「沒有了,而今要自己付帳了。」
「那位神秘的先生呢?」
我出一會子神,「他?我終於弄清楚,歡愉沒有永恆。」
周博士很高興,「我有無功勞?」
「自然,你一直是正確的,逢場作樂的樂趣,就在於逢場作興。」
她拍我的手。
我緊緊握著周博士的手。
回去收拾東西。
自大屋搬小屋,要丟掉的雜物不知有多少。
成箱成箱地扔出去,女傭幫我,衣服只要問一聲「留不留」便決定命運,原來我是個大刀闊斧的人,十之八九都搖頭不要。
國維回來,坐在安樂椅子上吸煙觀賞我們撲來撲去,表情陰沉,吸煙用嘴咬,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我意圖與他溝通,「今天燉了鴿子湯給你,還不去喝。」
他不響,一口口噴著濃煙。
我又說:「以前老求你不要出去,此刻真想把你請出去。」
示意女傭暫停,她乖巧地避開。
我問陳國維:「不是有話要說?」
他放下香煙,「真的要走?」
「我以為你是贊成的。」
「哼。」
「讓我們友善地分手好不好?」
「分手?你身體離了這裡,才好算分手,此刻言之過早。」
我有寒意,「國維,是你先離棄我。」
「我有說過嗎?」
「你是明理的知識分子,你——」
他打斷我,「所以到這種地步還同你有說有笑。」
「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用,你說,你需要我嗎?」
「你也替我留點面子。」陳國維咬牙切齒地說。
跟著自口袋摸出一件東西,兜頭兜腦摔過來。
我側身造過,它落在床上。
這是什麼?
打開盒子,是只小小拉利克水晶瓶子,裡面載著香水,撥開瓶蓋一嗅,香味獨一無二,不知是什麼牌子。
「還說沒有男人,」國維怒道,「簡直猖狂得目中無人,你毫無廉恥!」
是他送來的,他一向如此。
國維說得對,他放肆得已成習慣。
瓶子邊附有字條,我還來不及讀,國維已經背出來:「為你而創的香氛,世上只有一瓶。」
我臉上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國維用盡歹毒的字句指著我辱罵。許多話匪夷所思,不是男人的常用語,只有街市中女流才會這樣罵人,但陳國維體內荷爾蒙失調已久,各類補品並無幫助,我只得默默忍耐。
最令他憤怒的是我毫無反應。
他癲狂般撲過來奪過瓶子,用一張椅子將它打得粉碎。
我隨得他。
不過是一瓶香水,不過是另一個遊戲。
即使沒有這一切,也得離開陳國維。
真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為了避免更進一步激怒他,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以為你走得了?」他喘著氣。
我看著他。
「我記得這種目光,你看著你父親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你恨他,也恨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已經失常。
下星期就可以搬出去,但陳國維如果不控制他自己,恐怕這幾天內就得另覓居所。
至要緊有自己的窩,關上門自成一國,不必躲藏。
自陳家走到朱家是不行的,朱比陳更怪,隨時把我的房間租給外國人。
我明白了,一切豁然明朗,軟腳蟹也終歸要站起來。
我悲哀地說:「國維,你真的願意相信我們分手是為著第三者的緣故?」
他額頭脖子上都現了青筋,握緊拳頭預備出擊的樣子。
我父我夫都在我影響下變得這樣殘暴,不由我不相信這是我的錯。
他沒有聽見我說什麼,他拒絕用耳,他喃喃地說:「一點兒都沒錯,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開了門走。
我們二人已無法共處一室。
我沒有用車,發足狂奔,自小路跑到大路,由有力跑到乏力、喘氣,渾身大汗,靠在欄杆上。
「海湄。」
我嚇一跳,整個人彈起來。
「是我,對不起,是我。」
是無處不在的朱先生。
「你怎麼會跟了來?」
「看你有無用我製造的香水。」
對著他心中難免不生出一絲溫柔,他與我一樣瘋,專門在對方最意外的時候盯得他心慌意亂。
「我剛才沒有見到你。」
「為什麼不上我的車?」
「我有話同你講。」
「我知道,你要離開那個家。」
我點點頭。
「也是時候了,你沒有另外一個十年。」
虧我能夠用這種題材說笑:「那洋人還在二○七號房?」
他沉默良久良久,才背著我說:「永遠不再有人搬入二○七。」
「沒有關係,我已找了地方住,我們可以文明地來往。」
他嘲弄地說:「是我害怕,是我把你趕走。」
「沒人會怪你,的確可怕,沒有什麼比一個不能獨立生活的女人更可怕。」
他仍沒有轉過身來。
「像籐似地纏住你——」我把手伸到他頸畔。
他握住我的手深吻。
「你已愛上了我的手套。」
他不由得笑,然後正顏說:「跟我回去。」
「做酒店或賭場老闆娘?不,我並不擅長,我根本沒有機會找出我擅長什麼,讓我靜一會兒,尋找答案。」
他沒說什麼。
「你搬過我一次,讓我也撇你一回,扯平。」
他不出聲。
我推他一下,「喂。」
「對不起,」他真正的內疚,「對不起,我不該把你當普通女人。」
「我確是普通女人。」
「不准你這麼說。」
同瑪琳安琪她們有什麼不同,連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他還沒有放開我的手。
「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問。
「我愛玩。」
玩得這樣盡心盡意,女人都以為這是追求。
太危險了。「你的遊戲傷害人。」
「其實不,成年人應當知道一下場就有輸贏……不過別說它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他肯金盆洗手,最好不過。「但是看到女人為你傾倒,很感滿足吧?」
「自然。」
我歎息,所以才做得這麼好。
「今天真冷。」已經完全清醒,所以注意到天氣冷暖。
「來,送你出市區。」
「我並不欲赴什麼地方。」
「帶你去探險。」
「還有什麼新鮮主意?」
「許多許多,足夠一生用,你永遠不會悶。」
又聽到一生這兩個字,渾身戰慄。
滿以為又是小禮物,又是鮮花,又是娛樂場所,但不是,車子往山上駛去。
他有出來玩的本錢,即使是開車,也這麼熨帖,每個彎都知道該怎麼轉,太圓滑了,胸有成竹,每條路如此,每個女人亦如此。
相信他也不知道分別在何處。
我用手撐著臉頰,微笑。
他好比電影院,專門招待女觀眾,戲只有一場,觀眾卻有無數。
而當初,我們還以為故事是為一人精心炮製,你說慘不慘。
車子在一幢華廈停下。
「上來。」他邀請。
我沒有下車的意思。
「來呀」
「是你的家?」
「不,不是。」
那又不同,如果是他的朋友,我不介意上去小憩,吃杯茶以及一兩件點心。我渴望見朋友,太長的時間沒有同人接觸。
他把我帶到頂層,掏出鎖匙來,打開大門。
「還不就是你的家。」
責怪還沒開始,已經發覺公寓內廂是空的。
我即時明白,不出聲。心中感慨滄桑,十年前國維就是這樣把我帶人陳宅,一所空的公寓,說屬於我,隨我佈置,可作我之天地。
少女雀躍歡笑,擁抱他,道盡感激愛慕之詞,看不清這件事背後的陰影。
沒待他開口,便清晰地說:「不。」
他一怔,一時不好說什麼,靠在露台長窗邊。
我要離開的牢寵比這裡還大數倍,同樣是籠子,沒有理由日趨下流。
他們都想把我關在一個地方,然後一個星期來三兩次,甚或一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