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亦舒
石丙傑低聲對弄潮說:「幫個忙,先到游宅見一見一對癡心的父母。」
弄潮沒有異議,外表上,她確是游胤馨的女兒。
「非必要時,不用說話。」石丙傑叮囑她。
弄潮頷首。
游胤馨早已知道他們在這個時候抵達,站在大門前等候,石丙傑與曼曼老遠就看見他通切地盼望,弄潮忍不住說:「他這樣愛女兒。」
車子尚未停定,游氏就過來拉開車門,雙手顫巍巍扶住車子,限定定地看住弄潮兒,像是不相信女兒已經回來,不知是幻是真。
石丙傑低聲說:「叫他呀。」
弄潮的聲是曼曼的聲音,溫和的語氣卻屬於自己,她輕輕喚:「爸爸。」
游胤馨再也忍不住,緊緊握住女兒的手,思潮飛到了老遠老遠,追溯到女兒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情景。
他肆無忌憚地落下淚來,畢竟人生沒有幾個失而復得。
一轉頭,看見妻子站在他身後,便招手,「曼曼回來了!」
他輕輕說:「過來見曼曼。」
游夫人看清楚,證實無誤,便把女兒擁入懷中,號海大哭起來。
已證實眼淚可將體內毒素排出,壓抑淚水,誠屬不智。
這個時候,弄潮也不住垂淚,把頭理游夫人臂膀中。
眾僕人擁撮著他們一家三口到室內。
石丙傑在偏庭內喝了一杯香片茶。
這次同上次的待遇有天淵之別,管家親身雙手捧條盞出來,差些兒沒有拂下馬蹄袖,單膝跪低,叫聲喳。
石丙傑有點倦了,更加詫異,同一個人,怎麼會有多副不同的嘴臉,聽差辦事的一名管家而已,演技何用過份精湛。
不管它了,只要水滾茶香,其他事不宜多計較。
沒到一刻,游胤馨下樓來,後邊跟著遞毛巾的僕人,他
用熱水擦一把臉,眼睛鼻子頓時歸了原位,神氣又似恢復三成。
「丙傑,解鈴終需來鈴人。」
石丙傑不語,這不過是指他功過相抵。
「我不是說過嗎?丙傑,我始終有種感覺,曼曼會與你在一起。」游氏得隴望蜀。
游夫人在門邊出現,石丙傑連忙站起來。
「丙傑,你終於把女兒還給我了,心病還須心藥醫,我早知只有你一個人醫得好她。
石丙傑益發疲倦,「我把她交給你們了。」
「讓丙傑回去休息吧。」
有一把聲音輕輕請求:「讓我同他說兩句。」她是弄潮兒。
游氏夫婦連忙退開。
弄潮告訴石丙傑:「我打算在這裡住十天八天才回宿舍,他倆需要安慰,我也是。」她是個孤兒。
石丙傑微笑,「弄潮,你回不了宿舍,許弄潮這個人已經不存在,她已在大溪地消失。」
弄潮一怔,低下頭,「我一時忘了。」
「好好休息,陪伴你父母,熟習環境,我改天來看你。」
弄潮抬起頭,「可是這裡一草一木,我熟悉非凡,像是自幼在此長大。」
石丙傑摸一摸她的頭髮,「你的確在這間華宅內長大。」
「真奇怪,剛才一拉開抽屜,就找到了我要的衣物。」
「可是,」石丙傑問:「你沒有迷失許弄潮的記憶與本性吧。」
「絲毫沒有,我的記憶完整無缺,我知道我是誰。」
「那麼,」石丙傑溫柔地說:「你可以從頭開始。」
「從何開始,」弄潮迷茫地問:「從曼曼開始,還是從我自己開始?」
「那就隨便你了。」
弄潮兒嫵媚地笑,「這麼說來,我還可以兼兩個人之美。」
石丙傑笑笑離去。
她們比他聰明,一定知道怎麼做。
幾天後的清早,石丙傑在浴室中聽得一陣陣擾攘,不由他不自浴缸爬起身研究。
他披上浴衣問愛瑪:「什麼事?」
愛瑪說:「主人,主人,快來看個究竟,門外是什麼人?」
石丙傑心中有數,「是你的朋友許小姐,快開門。」
「可是聲音明明屬於另外一個可怕的人。」
「愛瑪,看人看內在,外表不可靠。」
他們把門打開,果然門外是弄潮兒,她莫名其妙,「愛瑪,你為何不開門給我?」
愛瑪氣道:「我曾被你拆成一截一截,你忘了嗎?」它嘟嘟嘟躲開。
石丙傑笑,「它知道是你,一時不能接受而已。」
「我真不明白曼曼為何要那麼凶。」弄潮坐下來。
石丙傑答:「她只是任性。」
「你仍然愛她。」
石丙傑則問:「生活可好?」
「從來沒有如此愜意過,被父母溺愛的感覺意這樣好。」
從前,曼曼最痛恨父母管頭管腳,今日,弄潮得其所哉。
愛瑪偷偷好奇張望。
「愛瑪,過來。」弄潮招它,「我們仍是朋友。」
愛瑪這才慢慢溜到弄潮身旁。
弄潮對它說:「失去你就太令我傷心了。」
愛瑪點點頭,「你果然是許小姐,石醫生,你們成功了。」
「愛瑪,你應當為我慶幸。」
「是,許小姐,但,我恐怕我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段親厚。」愛瑪坦白地說。
「為什麼?」弄潮失望。
「許小姐,從前,你起碼有一半是我的同類,現在,你百分之百是一個人。」
「愛瑪,外型真的那什麼重要?」
「當然,許小姐,請恕你失陪,我還有家務要做。」
弄潮只得放它走,有什麼法子?得到一些,也必然會失去一些。
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堆鎖匙,「丙傑,我有第六感,相信這都是你家的門匙,我在床框抽屜中找到,現拿來歸還。
石丙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曼曼終於心平氣和地把門匙還給他了,可惜,曼曼已經不是曼曼。
「我已經換了門鎖。」
弄潮凝視他,「你也很會傷害人。」
「是」,石丙傑承認,「我後海至今。」
弄潮歎口氣,「我答應陪游太太出去見一些親戚,先走一步,丙傑,有空來看我。」又揚聲,「愛瑪,我走了。」
他送她下去,囑她保重。
石丙傑在市立醫院尚有未完成的工作。
一踏進辦公室,便看見他忠心的看護臉色不比尋常,雙目紅腫,獨自面壁。
石丙傑詫異,同事數載,從未見過這種情況,因問:「你怎麼了?什麼大場面沒見過,今天什麼事?」
「沒有事。」她直支吾。
「說來聽聽。」他坐到她身邊。
過半晌,終於憋不住,「他辭職了。」
「誰,誰辭職?」石丙傑一時沒領會。
「孔令傑。」
石丙傑一怔。
看護氣紅雙眼,「他竟沒有通知我,竟由人事部同事輾轉相告,我才得知,朝夕見面,同事數載。縱使地位高,也不必目中無人,辭去這樣重要的職務,並非三五日可以決定,他卻木露聲色,太叫人難受了。」
石丙傑發呆,市立醫院上千員工,人來人往,誰也不會為誰的去留發牢騷,這位仁姐今天是怎麼了?
忽然之間,曙光顯現,莫非她與孔令傑之間有特殊關係,又莫非孔老怪口中吞吞吐吐的人兒就是近在眼前的她。
石丙傑怔怔地看著她。
怪不得孔令傑遲遲疑疑,兩人年齡的確差距大些,但是並不足以造成障礙。
他決定幫師傅美言幾句:「你有所不知,他的確是臨時決定退休的。」
「算了,你有什麼不幫他的。」
「他這個人——」
這時信差敲門進來,給看護小姐送上一封急件。
她一接信臉色就漲紅了,石丙傑從來未試過這麼好奇,探
頭過去一看,即時明白。
信是孔令傑寫來的,他那龍飛凰舞的字跡全院熟悉。
石丙傑放下心來。
厚厚一疊信紙,字體華麗壯大,卻只有幾句話,不過感人肺腑,幾行字已經足夠,接信人淚盈於睫,很簡單的說:「石醫生,他叫我去。」
石丙傑高興起來,「那你不回去收拾行李?」
「是,是,」她看一看附著的飛機票,「大溪地?」
「你管是哪裡,」石丙傑催她,去還是不去?」
「去,去我馬上告假。」
她把信件鄭重地收入口袋,飛也似奔向人事部。
石丙傑噓出一口氣。
險過剃頭,孔令傑差些兒便要獨身終老,現在做徒弟的真正為他慶幸。
當天晚上,石丙傑找—一三五0號原醫生。
半晌,才有回音:「請問誰找ZX?」
石丙傑據實回答。
「石醫生,我是ZX的同事,我叫壁宿。」啊,二十八宿中最後一個星宿。
石丙傑:「請問原醫生在嗎?」
壁宿很明顯是位年輕女性,她很幽默佻皮地答:「他不在附近呢。」
石丙傑遲疑。
「石醫生,他最近將有遠行,正部署行程。」
石丙傑的心一動,「去哪裡,可是要前往火衛一德莫斯?」
「正確。」
「請代聯絡原醫生,我要求同行。」
「據我所知,石醫生,旅行名單中確有你的名字。」
石丙傑鬆一口氣,原醫生不愧為有心人。
「石醫生,我亦是這次航行其中一員,最近正閱讀重新開啟的舊檔案,我們決定根查麥哲倫號遇險原因。」
石丙傑沉默一會兒,「原醫生是發起人?」
「正是,他在這一二天內會同你聯絡。」
石丙傑不由得慨歎,「他是一個奇人,在醉酒與醒酒途中,已可抽出足夠時間完成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