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院方派司機及車子來接他們,經過醫院時司機用手指給兩位客人看,「醫院背山面海,風景幽美。
「可是,」石丙傑說:「車子並不是朝它駛去。」
「原醫生在巴比堤沙灘。」司機笑,「他吩咐把你們接去那裡見面。」
石丙傑心中有個疙瘩。
原君怎麼會有空閒與余同往沙灘跑?他弄不懂。
司機把車停下來,恭敬他說:「容我領兩位前去。」
此際正值黃昏,不知恁地,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更顯得沙灘潔白美麗,灘上並無太多遊人,空氣充滿鹽香,有幾個長髮小女孩赤裸上身穿著草裙正由保母教著跳寶利尼西亞土風舞,鼓聲咚咚,小小身軀隨海浪清風擺動,純真稚嫩笑聲鑽進他們耳朵,弄潮不禁失聲道:「每個孩子都應在天堂長大。」
累了,捧起椰汁鮮果便往嘴裡送,臉頰、嘴唇,都被果汁染成嫣紅,那邊有兩個略大的男孩正在用野火烤魚吃,香聞十里,不知誰送來了梔子花冠,女孩們每人分一頂,戴在長髮上,益發似安琪兒。
司機見他倆出神,便指一指一把翠綠的太陽傘,笑道:「原醫生在那邊。」
石丙傑看去,不禁一呆,失望悠然而生,什麼,那個穿短褲花衫躺在帆布椅上的浪人是鼎鼎大名的原君?
他躊躇著不肯走過去。
弄潮卻不理這些,她已走近原君身邊。
只見他略略欠身,叫她在一邊沙灘椅坐,兩人交談起來,石丙傑不得不跟上去。
走近了,看清了原君,他吃一驚,原來天下真的有美男這回事,只見原君不修邊幅,一臉于思,手持酒杯,雙頰已曬得金棕,然而這一切卻不掩其瀟灑俊朗,一見石丙傑,他立刻笑說:「石醫生,弄潮兒,來來來,我們先喝一杯,歡迎兩位。」
幸虧石丙傑本人也嗜酒,否則不起反感才怪。
立刻有小孩子上來替他們斟酒。
奇怪,醫院不似醫院,醫生不像醫生。
可是石丙傑一躺進帆布椅子,也不再想起來。
淨這樣躺在這裡觀潮漲潮退,日出日落,豈不是美。
何用再為名利掙扎,為成敗擔擾,為得失難過。
當下弄潮笑,「我的名字叫弄潮,合該在這灘上做弄潮兒。」
原醫生也笑了,用一種深遂眼光看著弄潮。
弄潮怪不好意思,「通訊時講得太多,此刻反而乏善足陳。」她有點訕訕。
石丙傑一見那異樣目光,暗呼一聲奇突,那眼神充滿感情、盼望、暗慕,原君並沒有刻意掩飾,旁人稍加留意,即可發覺,許弄潮對他來說,決非一個陌生人那麼簡單。
只有一個可能:他在與她通訊期間,已產生了特殊好感。
石丙傑聽得到他自己的一顆心咚地一聲,這是重物往下墜的聲音。
原君在他們這一界鼎鼎大名,他傅奇性的事跡,石丙傑當然聽過不少,原君豐盛浪漫的感情生活,一向為後輩們津津樂道。
甚至有同學嚮往地表示「寧捨原氏的醫術,而取原氏的愛情」。
皆因原君的對象永遠不會是平常的異性。
石丙傑想到這裡,不勝震驚,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個時候,舞罷的小女孩們一湧而,圍住原君,笑聲語聲不輟,又將大紅花串套往他的脖子。
原君對他們說:「兩位請回去休息吧,明天才討論正經事。」
石丙傑忽然覺得非常疲乏,這是一場必敗之仗,難怪他覺得累,他拿什麼來交架?對方要才有才,要人有人。
仍由同一司機把他們載回曼勒醫院。
石丙傑被安排在一間酒店式房間裡,他的露台與弄潮那邊連接。
弄潮探頭過來笑,「不想走了,比起我們的都會,一切人造調節,這裡大自然風光魅力無邊。」
石丙傑心情欠佳,不解風情地提醒她:「你應該知道,這裡的自然情調,亦是刻意保護經營的結果。」
換言之,都是皇帝的新衣,不過有些新衣明顯地假,有些新衣,彷彿似真。
弄潮苦笑,「你就讓我高興一下又何妨。」
她退回房間,不再出來。
真的,石丙傑也的後悔,何必掃興,送君千里,不過要討她歡心,叫她高興,此刻又自毀長城。
石丙傑呵石丙傑,看不出你這個人心胸如此狹窄。
不過是因為原君一個眼神,就一直不甘心到此刻,這樣看來,他同游曼曼有什麼分別?
通訊訊號響起來,是孔令傑教授找。
「見到原醫生了?」他呵呵笑。
「是。」原來那麼年輕,那麼英俊。
「老原仍在酗酒?」看來這不是秘密。
「還好,可以維持不醉。」
「我同他說過,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哈哈哈哈哈,老原這個人,一輩子在失戀,老朋友看得太多,早已失去同情心,反正不足以致命,也就昇華成為消遣,隨他去吧,可惜情緒長期抑鬱,精湛醫術,大受影響。」
過一會兒,石丙傑才回答:「見到他本人,並不覺得他是個正在失戀的人。」
「啊,那麼,他一定在戀愛中,對於老原,世上只有這兩件事,呵哈呵哈。」
那麼,石丙傑才是失戀人。
「對,竟耽誤了正經事,幾時做手術?」
「明天會談到這個問題,一切看許弄潮的意思。」
孔令傑起了疑心,「為何你一副意興闌珊之狀?」
「我?我覺得自己渺小。」
「呵,會覺得自卑的人,還有得救。」
石丙傑苦笑。
「徒兒,大有大做,小有小做,各有各做,這些年來,你成績斐然,我支持你。」
石丙傑向師傅又閒活幾句,才停止對話,上床休息。
睡房設計別緻,有一扇天窗可以看到蒼穹,深藍色絲絨天幕似假的一樣,無限量星星正朝他眨眼。
半晌,掙扎到精神與肉體同時崩潰,才能入睡。
一早醒來,睜開眼睛,靈敏的感覺就告訴他,屋內有人。
「誰?」他高聲問。
那人輕輕轉出來,靜靜地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游曼曼。
石丙傑忍不住說:「你終於來了,信不信由你,這是一幢醫院,你不應在此處出現。」
曼曼點起一支煙草,吸了兩口,一股強烈薰人的辛辣味撲鼻而來。
石丙傑連忙搶過那支煙來按熄。
誰知曼曼忽然說:「我現在才知道,你原來沒有私心。」
石丙傑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曼曼又說:「而你之所以在這間醫院裡,完全因為病人能得到更好的護理。」
石丙傑臉紅了,沒有私心,全為公事?連他都不敢撒這種謊來維護自己,曼曼是怎麼搞的。
「而我同你,實在是因為性格不合,志趣不同,才分的手。」她語氣有點消極,卻心平氣和。
石丙傑不知什麼事令她回心轉意。
「或者我們還可以做朋友。」曼曼說。
朋友?不做仇敵已經很好,石丙傑不敢奢望。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為什麼跟著你們?沒有其他意思,我閒得慌,已經把釘你的行蹤當作消遣,你一早就睡了,可是許女士呢,卻在沙灘上足足漫步一個晚上。」
石丙傑一怔,抬起雙眼。
「而且不是一個人。」
石丙傑眼皮一跳。
「原來許女士已經有愛侶,她與他喁喁細語,在星光燦爛下,共談心事,到了天亮,我累得支持不住,回酒店打了個盹,嘿,誰知我手下來告訴我,他倆根本不用休息,至今還在密斟,通宵達旦。」
石丙傑不知講什麼才好,只得苦笑。
「你看,我誤會了你。」曼曼溫和的說。
不,曼曼才不是專程來向他認錯,她不過藉詞想他知道,弄潮昨晚的行蹤。
「原來。她真的是你的病人,而你,真是她的醫生。」
曼曼雙目中的笑意漸漸化開來,洋溢了她整張臉龐。
好像她都想通了,所以才這樣高興。
曼曼緩緩走到窗前,同石丙傑說:「你來看,他送她回來,到了門檻,還依依不捨,還在傾訴,真令人羨慕,兩個人怎麼曾有那麼多的話要說呢。」
石丙傑實在忍不住,過去掀開竹簾,他失望了,曼曼並沒有無的放矢,他正好看到弄潮與原醫生坐在石階上傾談,兩人風露立了中宵意猶未足,弄潮抬起她精緻的臉,無限盼望似看著原君,而原君目光中充滿憐惜愛慕。
曼曼的旁白又自動響起,「蕩氣迴腸,相見恨晚,噯?」
石丙傑低下頭。
「丙傑,你最會替人高興,這次必不例外,是不是?」
「是,」他終於開口,「我替這兩個身份特殊的人高興,我祝福他們。」說得這樣但然誠懇,不但是游曼曼,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原君終於把弄潮送返房間,調頭離去,行動光明正大,並沒有留意誰在偷窺。
這時有人敲門,送早餐進來。
「我替你叫的,」曼曼笑說:「請慢慢享用」
她朝他擺擺手,打開門,得意洋洋地離去。
石丙傑為之氣結,卻又無可奈何。
愛瑪不在身邊,有苦無路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