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可是為著經濟問題?」
「不不不不,」振川笑道,「只是時機未到。」
「振川,答應我——」
「媽,你在胡說什麼?」
如瑛下來了。
柏太太訕訕道:「都自己人了,有什麼關係?」
如瑛同振川說:「我們走吧。」
振川與柏太太打一個眼色,陪如瑛出門。
在街上,如瑛問振川:「你同我母親倒是眉來眼去,有說有笑的。」
「曖,伯母政策十分成功。」
這樣直認不諱,也是一個絕招,如瑛作不了聲。
他們抵達德肋撒教堂的時候,不過遲了十五分鐘,不知恁地,婚禮已經舉行過了,一雙新人,在親友簇擁之下,剛剛拉著手出來,站在巨型花鍾下拍照。
振川與如瑛站在對街,剛想過馬路。
振川有感而發:「哎呀,錯過了熱鬧。」
如瑛說:「就站在這裡觀禮吧。」
振川同意。
他定睛一看,什麼都被如瑛猜中,新娘子小巧玲瓏,有一張不顯眼溫柔可人的瓜子臉,穿象牙白的禮服,天色陰霾密佈,更襯得她潔白如花。她與如瑛完全不同類型,但看得出也是極可愛出色的一個女孩子,孫竟成有他一手。
兩個伴娘活潑地為新娘整理衣裾,一個穿淡紫,一個穿珠灰。
振川問如瑛:「此情此景,你已經知悉?」
如瑛點點頭,「似看舊報紙。」
話是這麼說,她臉上黯然神情,卻十分鮮明。
振川自言自語:「奇怪,剛才天氣還是好好的,一下子烏雲聚集。」
話還沒說完,新娘子一聲驚呼,頭紗連花冠被一陣無名風掀起,按都按不住,直吹上半空,伴娘與伴郎奔去追,哪裡追得著。
只見白色輕紗如一隻大紙鷂似的,的溜溜翻過教堂尖,墜向那一邊去了。
眾人不由得一陣騷動。
振川也忍不住嘖嘖稱奇,一轉頭,卻看見如瑛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你!」
如瑛卻說:「好大的風。」
振川拉起她的手,「快走,你再不走,新郎新娘怕還要出洋相。」
如瑛掙脫振川的手。
如瑛抬起頭,神情楚楚可憐。
振川拖她匆匆離開教堂範圍。終於還是下雨了,振川嘀咕:「叫它停一停吧。」
如瑛沒好氣地問:「你以為我是龍宮三公主?」
「我不相信這不關你事。」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以後孫竟成闔家大小有什麼傷風鼻塞,都是我害的,全是我惡作劇。」
振川看她一眼,暗暗好笑,女人就是女人,不堪一擊。
「你一直鬼鬼祟祟笑什麼?」
「你不知道?」振川反問,「掐指算一算不就行了。」
如瑛不出聲。
「反正已經出來了,到我家來談天如何?」
如瑛點點頭。
車駛到一半,太陽衝破雲層而出,金光處處,振川看如瑛一眼,難道她真有控制天體運行之大能力量?看樣子又不像,她連孫竟成的心都抓不住。
唉呀呀,別再提孫竟成這個人了,一切已經過去。
振川說:「老區今天放假,我來服侍你。」
「謝謝你,我什麼都不需要。」
「音樂呢?古典爵士流行曲都有。」
「振川,說實話,你這樣哄著我,累不累?」
振川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吞一口涎沫,小心翼翼地答:「這話是歌星羅文說的:喜歡,就不覺累。」
「有一天你不喜歡我了,我就少了這間避難所。」
振川笑,「屆時你可以來喜歡我,哄著我。」
「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振川。」
振川凝視她,「兩隻眼睛不夠。」
「什麼?」
「要加上心眼。」
如瑛不得不言他,「王約瑟答應你了吧?」
「他沒有選擇餘地。」
如瑛說:「我不會虧待他。」
「如瑛,你答應跟我說那次交通意外。」
「你想知道什麼?」
「每一個細節。」
「不曉得我還記不記得。」
「請盡量回憶。」
「我從家裡出來,車子開得很快,」如瑛說,「我一向喜歡快車。駛到第七號幹線,在倒後鏡中忽然出現一大團強烈的白光,照得我雙眼都睜不開來,車子失去控制便向山邊剷去,醒來,已在醫院裡。」
這麼簡單。
「那團強光,是什麼?」
「我不知道,會不會是大型貨車的車頭燈?」
「我不認為如此,如瑛,車頭燈不會這樣厲害。」
如瑛也說:「你很對,當時我非常驚怖,沒有看清楚,事後也懷疑那究竟是什麼強光。」
「強光持續多久?」
「我不清楚。」
「幾秒鐘,抑或幾分鐘?」
「讓我想,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因為當時我不住問自己:我可是要死了,可是要回家鄉了。」
「那麼說來,約有兩三分鐘時間。如瑛,再想一想,強光是漸漸逼近,抑或突然出現?」
「我很肯定是突然,並不是由一點變為一片。」
「你在倒後鏡中先發覺光芒?」
「對,然後強光就包圍我及整輛車子。」
振川沉吟。
「這有什麼重要?」
「柏小姐,該次意外轉變了汝之一生,還說不重要?」
「你指事後我得到了一些不應有的力量。」
「正是,因而嚇跑了孫竟成。」
「他不是被我嚇跑的。」
「啊。」
「他早已不愛我。那晚我找上孫家,正撞見他與別人約會。」
振川早已知道有這麼一回事。
「你的車子,變成怎麼樣?」
「似一客三文治,也可以說它像一隻手風琴,或是更傳神一點兒:一具現代雕塑。」
「但是你沒有受傷?」
「沒有。」
「一條骨頭都沒有折斷,一塊皮膚都沒有擦損。奇跡。」振川喃喃說。
「在醫院病房中,我學會了用腦力開燈關燈,」如瑛笑,「方便得很。」
「如瑛,在你昏迷之後到被發現之前的一段時間當中,一定有事情發生。」
如瑛歎口氣,「或許是,但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假設一輛大卡車把你撞暈,司機下車,把你拖出來,置放安全的草坡上,然後畏罪離去。」
「把我自那樣的爛鐵中拖出?不可能!」
「或許跑車在事後才被毀爛。」
如瑛瞪著振川,「太異想天開,為什麼那麼做?」
振川坦白地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推理。」
「除非車子裡有秘密。」
輪到振川問:「什麼秘密?」
如瑛打了一個呵欠,「我們職業女性永遠渴睡。」
振川聳聳肩,「這是件找不到答案的怪事,可以列入超自然探奇錄之中。」
「振川,我有限的力量忽隱忽現,純靠心血來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故此不勞擔心。」
振川溫柔地說:「把它當魔術好了,娛己娛人。」
如瑛喝著振川做的咖啡,「你加了櫻桃白蘭地?真香。」
「如瑛,你身體有無異狀?」
「眼睛瞳孔,我想你也已經注意到,在激動的時候會變成強光下的貓眼一般。」
振川深感困惑,是什麼遭遇,使得如瑛異常?
「黑夜中能夠視物?」
「不行,我自己也很好奇,早已試過。」如瑛說,「振川,跑車的殘骸還在我家後園,你如有興趣,可以來看看。」
振川剛想說他非常感興趣,就聽見一輛汽車的引擎咆哮而來,轉上他家的私家路。
如瑛笑,「誰的車子?開得像飛機一樣。」
如瑛這個說法,觸動振川思維,好像是一條線索,但一時又不清楚是什麼。
振川認得這部車子,他走到窗口去,「這是本市獨一無二,一百零一部翩寧弗連那設計的跑車,屬於王約瑟先生所有。」
如瑛笑問:「亞細亞的王老闆?」
「正是。」
「但願人跟車一樣帥。」
振川也笑,「我可以保證。」
老王在門口叫,「振川,振川!」
振川同如瑛說:「每個客人都算準我在家。」
他前去開門。
老王進門,本來張大嘴要說什麼,但敏捷精明的他一眼看見坐在一角的柏如瑛。
女孩子他見得多,但柏如瑛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她遠遠坐著,頭髮與面孔都彷彿帶著一道金邊,暗暗閃爍,是陽光嗎?可能。
王約瑟問:「這位小姐是——」
振川打斷他,「慢著,你先告訴我,你的決定如何?」
「投效柏氏。」
「好極了,這位就是柏如瑛小姐。」
如瑛聞言連忙過來與老王握手。
振川說:「書房在那邊,你們去談條件好了,我一會兒送茶點進來。」
老王拉住振川,「真沒想到你才是真正朋友,過去在公司,我一直把你當作人云亦云沒有性格才智的老好人。」
振川啼笑皆非,受不了這種坦誠。
把他們安置好,振川趁空檔到柏府去了一趟。
柏太太外出訪友,傭人認得他,讓他進入後園。
振川看到那堆廢鐵,部分在天雨影響下已生銹,隔層中留有深色油漆物質,一些灰色與銀色粉末,雜色薄片。
振川蹲在園子裡研究半晌,自口袋裡取出一隻小小空糖果鐵皮盒子及小鉗子,他小心地鉗下幾塊鐵皮樣本,放進盒子裡。
這時振川聽到一把冷冷的聲音:「真有趣,是不是?一輛車子,會被壓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