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石榴圖

第23頁 文 / 亦舒

    勤勤吃驚了,呆呆地看著月份牌。

    珉珉與妹妹向她告辭。

    一走到樓下,兩姐妹便說起勤勤來,「怪極了,面色變幻無常,一時陰雲密佈,一時曙光顯露,令人摸不著頭腦,看樣子,心理負擔不輕。」

    「然而,她快樂嗎?」

    「不快樂,誰幹,她當然有她的樂趣。」珉珉羨慕地說。

    「下次問問勤勤。」

    這樣子的問題,連勤勤都沒有答案。

    最快活的應當是楊光,事不關心,永不勞心,只管作畫。

    勤勤走過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倘若我們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會怪我嗎?」

    文太太聽了這話,眼睛發紅。

    「媽媽,你不捨得?」勤勤有點急。

    文太太轉過頭來,「不捨得什麼?只是這句話,你父親也曾說過,你那口吻,活脫似他。」

    勤勤微笑,那簡直小巫見大巫,她父親把整副家當,包括一爿紗廠,在短短十年間散清。

    文太太說:「我才不怕,只要你們喜歡。我這生人,能夠看到你父高興,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經達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親,「但也許,表姐她們就不與咱們來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說:「來,有來的做法,不來,也有不來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為你很享受同她們往來。」

    「我的確享受,但她們不來侍候,我亦不覺空虛。」

    勤勤明白了,這叫做隨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媽媽,我愛你。」她抱著母親搖兩搖。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沒有做夢,再也沒有見到那美婦人。

    不是不惆悵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舊床上睡到九點,鬧鐘叫起來,她探手過去,熟悉放肆地,碰一記拍下去。

    勤勤唏噓地想,一切都恢復正常了,唉,南柯一夢。

    她起床妝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復自我。

    來接她的司機差點兒不認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車。

    以後又要擠在地鐵中,但,選擇的是自由,不要緊。

    她喃喃自語,這個故事,叫勤勤奇遇記。

    車子到達檀氏畫廊,她下車仰頭看一看整座大廈,才進大堂按電梯上會議室。

    勤勤準時抵達,但是檀中恕與張懷德已經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慣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們三個人開會。

    檀中恕西裝襟上別著小小一方黑紗,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間卻比從前開朗。

    張懷德說:「我先講。」

    勤勤揚起一道眉,奇怪,她怎麼也有話要講,而且,要在會議室講,倒真要側著耳朵細聽。

    只聽得她說:「這是我的辭職信。」

    不但勤勤跳起來,連檀中恕都聳然動容,室內鴉雀無聲。

    他們倆瞪著張懷德。她辭職?不可能,這些年來,張懷德已經成為檀氏畫廊的一件不動產,沒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著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著檀中恕。

    檀中恕苦澀地說:「懷德,不要開玩笑。」把信推過去。

    「我從來沒學會過開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邊推。

    「懷德,這是何苦呢。」

    張懷德吁出一口氣,「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給你假期,半年、一年,隨便你說,公司出費用。」

    「我還是想你批我辭職。」

    「沒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別。我們之間,並沒有任何合約。」

    「為什麼,懷德,在這種要緊關頭,正需要你的時候。」

    「十多年來,都是你們的需要,可有問過,我的需要?」

    說得好。

    檀中恕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張懷德,「你需要什麼?」

    機會來了,勤勤在心底嚷:說呀說呀,為什麼不說?

    好不容易,張懷德開了口,她歎氣,「我不知道。」

    窩囊!勤勤洩氣。

    「懷德——」

    「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不用再加以討論,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話要同檀先生說?」

    勤勤清清喉嚨,「是,檀先生,我也是來辭職的。」

    「什麼?」

    他跳起來,動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掃到地上去。

    勤勤說:「你何必生氣,且聽我詳細道來。」

    「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檀中恕額上青筋都現了出來。

    勤勤睜大雙眼,個敢再說一個字。

    「滾出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機解釋,張懷德已經拉著她出會議室。

    張懷德不給她有說話的機會,「你還沒去過我家,現在請你去喝杯茶。」

    上了車張懷德才鬆口氣,「我從未見過他生那麼大的氣。」

    勤勤問:「他有沒有准我倆辭職?」

    張懷德輕輕責怪她,「此刻的少年人彷彿都有涼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見得每個人的熱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張懷德漲紅面孔。

    勤勤仍然不放鬆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張懷德不再出聲。

    過一會兒,她感喟地說:「你們這一代怎麼會這樣聰明。」

    勤勤向她擠擠眼睛:「自幼吃慣字母湯的功能。」

    張懷德忍不住笑出來,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機會都會愛上你。」

    「是嗎,我也正想如此恭維你。」

    「勤勤,你真打算辭職?」

    勤勤點頭,「最有資格承繼檀氏畫廊的人是張懷德。」

    「我怎麼敢妄想。」

    「最近這幾年打理畫廊的人實際上是你吧,他們一個病,一個服侍病人,哪裡抽得出時間。」

    張懷德答:「上了軌道的機構,人才濟濟,毋需十分操心。」

    車子已駛抵目的地。

    張懷德的公寓很樸素,每個角落都擺滿各式各樣的美術品。

    勤勤很為她惋惜,以她的學歷、修養、藝術造詣、行政技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獨當一面,身居要職,至少也是美術館館長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張懷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為我不值有什麼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張懷德但笑不語,「他正在氣頭上,要追殺叛徒。」

    「我才不怕他。」

    「這樣的勇氣,也是自小吃字母湯的緣故?」張懷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無可怕,成為潑皮。」

    張懷德斟一杯香片給她。

    勤勤發覺他們的房子都對著海景,環境優美恬靜。

    可憐的楊光,成日屈在一間陋室,光線不足,地方不夠,單靠一股傻勁拚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禱,希望社會快快賞識無名氏楊光。

    說這小女孩沒心事,又時常見她出神,張懷德問:「你在想什麼?」

    勤勤問:「葬禮幾時舉行?」

    「定了下個星期,這是我最後一次為檀氏服務。」她長長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張懷德微笑,「你儘管說。」

    「我想介紹一個畫家給你認識。」

    「勤勤,你好像提過這個人。」張懷德記性不壞。

    「不錯,當我私人求你,請你幫我這個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懷才不遇的畫家大抵有三萬名,有些誠心誠意,每隔一天就打電話到畫廊求見。」張懷德已經說得十分溫和。

    「但這個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張懷德微笑,「請問他有三隻眼睛,抑或四隻手?」

    「他有一顆熱愛藝術的心。」

    「不計分。」

    「但你已看過他的畫,而且你喜歡他的畫。」勤勤嚷出來。

    「在什麼地方見過?」

    勤勤伸手一指,「喏,這幅就是。」

    張懷德抬起頭,「勤勤,你別什玩笑了,這張是你的傑作。」

    「你還不明白?我自從與檀氏簽約後根本沒有動過筆。」

    「什麼?」

    「你以為只有你們才有資格搞驚天大陰謀,錯了。」

    張懷德睜大眼睛站起來,看著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這批藍色的畫的原作人並非文勤勤。」

    「當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親眼看著你畫。」

    「你只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訴你,這批將在巴黎展出的畫,由一個叫楊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與他面談。」

    張懷德不怒反笑,「勤勤,你還有什麼鬼把戲?」

    「沒有了,我說的全是真的。」

    「這些日子你在幹什麼?」

    「玩呀。」

    「你玩掉了七個月?」

    「有什麼稀奇,有人還真的玩掉了一輩子。」

    「勤勤,這不是真的,你這樣說只不過想我見你的朋友。」

    勤勤歎口氣,「好,狼來了,假話說太多,真話沒人要聽。」

    張懷德站起來踱步。

    過半晌她重複地問:「你的意思是,你請了槍手。」

    勤勤捧著頭,羞愧地答:「你現在明白我辭職的原因了吧。」

    「我的天,紐約那批畫是否你的作品?」張懷德開始緊張。

    「那批畫貨真價實。」

    「這是醜聞,連檀氏都擔當不起。」

    「現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這個小滑頭,我們差點著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氣起來,「算了,你們用人的時候,根本不睜大雙眼看清楚,只曉得瞎捧,你們有管過我畫從何來,你們可有擔心過創作困難?檀氏只會集中宣傳包裝推廣,到頭來本末倒置,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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