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天若有情

第43頁 文 / 亦舒

    「為什麼突然決定告訴我?」他問。

    她眼中一陣黯然,隨即沉默下來。

    「耐雪,」他輕輕搖晃著她。「告訴我,你不是決定坦白嗎?

    告訴我!」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

    「也許——我發覺所有的一切是那麼醜惡,那樣的——全無價值!」她低聲吐出這兩句話。

    「所以你萬念俱灰?」他望著她。

    「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者也是大徹大悟!」

    他望著她,好久,好久,她突然又笑起來。

    「媽媽一直希望我成為淑女,可是我離家出走,跟一個她眼中最壞的男孩子同居,」她對自己很苛刻。「媽媽希望我有成就,能保障她晚年的生活,我卻犯了法,盜用公款,我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別人對我的希望,我做不到,我希望得到的東西,也永遠不屬於我,快樂從我身邊經過,卻永不駐足!」

    「然而——這並非事實!」他輕拍她。「相信我,這並非事實,所有的一切——必然好轉!」

    「我不希望你安慰我,」她搖頭,今夜看來,她已擺脫了身上曾有的陰影、壓力,她變得硬朗。「思堯,私人的感情是一回事,我們不能混為一談!」

    「你擔心什麼呢?耐雪,」他笑起來。「本來早想告訴你,卻怕你——哎!我曾一再問你有沒有困難、麻煩,我說過幫你的,你說不出口,我也就不提了。事實上——會計主任早告訴我關於你的事了!」

    「什麼?!」她聽得呆了。「你早知道?」

    「是!比你想像的還早,會計主任不可能糊塗,晚一天入賬的錢也會影響賬目平衡,何況——那麼久,」他溫和又小心地。

    「你知道我多擔心,看你矛盾掙扎的樣子,我甚至無心工作!」

    「你們為什麼不拆穿我?」她問。有一絲受愚的氣憤。她絕對想不到他早已知情。「這是虛偽,是假慈悲!」

    「別誤會,耐雪,」他抓緊她的手,就怕她會離開似的。「我瞭解你的一切情形,如果由我來拆穿一切,豈不太殘忍?我寧願你告訴我!」

    「現在講完了,我——走了!」她掙脫他的手站起來,「思堯,別告訴我你已經一替我解決了這事!」

    「耐雪——」他尷尬了,好像做錯事的是他。「耐雪——」

    扔了兩張鈔票,他追著她出去,她沒有坐車,沿著馬路邊往前疾行。

    「耐雪,耐雪——」他奔跑著追上去,並一把抓住她。「別這樣,我只是想幫忙,相信我,絕非——討好你,我不是那種人!」

    耐雪淚流滿面,什麼也不說的只是往前走,思堯只好跟隨著,一步也不放鬆。

    「耐雪,你要到哪兒去呢?這麼晚了——」

    「你不要理我,我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她哭泣著,終於停在一個黑暗的巷口。

    「就算你怪我,能不能給我一個從頭來過的機會呢?」他真誠地說。

    「我不是怪你,只怪自己,」她吸吸鼻子。「思堯,為什麼我會把事情弄得這麼糟?」

    「事情並不糟,只要你平靜下來,理出一個頭緒,」他安慰又鼓勵著。「怕的是你拒絕一切!」

    「但是——我還能去公司上班嗎?」她又哭了。

    「誰說不能?我們預備在你的薪水裡每個月扣兩千,一直到還完那些錢為止。」他正色說,「你會在公司好久,好久一段時間,除非——你不想還錢!」

    「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光亮起來,不是他拿出一筆錢的,她的自尊得到了保證。

    「當然,叫我也拿不出那麼整整的一筆錢啊!」他笑得好開朗。「我所做的——只是安排了你還錢的方法!」

    她凝視他好半天,終於破涕而笑。

    「謝謝你,思堯!」她說。她心中也明白思堯為她做的應當不止這件事,至少替她擔待了盜用公款的罪名——他是怎麼和會計主任說的?她不敢問!「真是謝謝你!」

    「不需要謝,你知道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他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當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時,一種全新的聯繫建立起來,那是種安祥、溫馨的感覺。

    「今天早晨——我實在沒辦法,」她低下頭,慢慢說,「天威看來真的有困難,我拿了那張支票想去,找不到他,後來阿泰趕來希爾頓告訴我,天威被一些人抓去,挨了打,被香煙燒了大腿,我——忍不住把錢給阿泰,去救他出來,你知道,那些人是沒有人性的!」

    「我知道,我明白!」他憐惜地拍著她。

    「可是——下班的時候我找不到他,我並不是想回去,我只關心他的傷,但——」她搖搖頭,聲音變得低沉。「我逼著阿泰講,原來——他有了個紅酒女,紅酒女能給他很多錢,他看來很滿足——我從紅酒女那兒走下來,我沒有悲哀,只是心冷了,希望幻滅了,我從沒有真正認識傅天威,我以為他有骨氣而驕傲,但是他——他竟為了錢而出賣自己,我醒了,也大徹大悟,我決定告訴你一切,也決定向媽媽認錯,就是——這樣!」

    「夠了,夠了,太夠了,」他好高興。「耐雪,這該是最好的結果,我——我——」

    「我有那樣一段過去,你不嫌棄?」她問。眼眸中光芒閃耀。

    「我——陪你去見你媽媽!」他深情地擁住她。

    可是雨過天睛?

    第十章

    回到母親的家裡已經三天了,耐雪的心緒依然不能平靜下來,常常有一個不祥的陰影從心頭掠過,睡夢中也被駭醒了,不會發生什麼事吧?

    那天晚上思堯陪她回來,令她驚異內疚的不是母親的迅速蒼老憔悴,而是——母親竟沒有一句責備的話就原諒了她,而且當母親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她清楚地發現母親眼中的淚——母親流淚了,天!多麼不可饒恕,她竟使永不哭泣的母親流淚了!

    然後,她就回到這從小生長,安適、寧靜的家中。

    三天來,她和母親同進同出,她們一起出門上班,下班時又約好在車站一起回來,母親絕口不提她離家之後的情形——母親是怕她難堪嗎?而且嚴厲了二十年的母親,眼光也變得溫柔、關懷,像一塊遇見陽光的頑冰終於溶化,露出了笑容。

    母親的淚與笑容——母親愛她的感情終於是顯露出來了,母親終究是母親。唉!是她傷了母親的心,是吧?

    母親也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每天耐雪剛起床,早餐已預備好了,全是耐雪最愛吃的東西。等她梳洗完畢,母親又替她整理好房間,幾乎家中的一切全不必耐雪動手,她變成個享受者。耐雪暗暗歎息,想起那些離家的日子,她真的像做了一場噩夢,該是噩夢吧?若非遇見思堯,她幾乎賠上了一生的幸福!

    只是——天威呢?還在那個紅酒女那兒?她怎麼傻得以為他是有骨氣、有感情、有人性的人呢?她真是想不到天威——唉!走上那一條出賣自己靈魂的路。

    他——可有機會和她一樣再回頭?

    耐雪不能否認,她恨透了他,卻也不能忘記他,畢竟那是她的初戀,她曾付出了超乎她所能付出的全部情義。她恨他,難道她還——愛他?什麼是恨?什麼是愛?或者愛與恨根本就是一體?

    早晨,耐雪和母親吃過早餐後一起出門,經過這次的波折,她們母女倆反而真正接近了。耐雪走在前面,母親走在後面,一邊下樓梯耐雪一邊說:

    「小心些啊,媽媽,」她用右手扶著母親手臂。「這樣跌下去後果太可怕!」

    「我還沒有老得連樓梯都不能走!」母親的笑容發自內心。無論如何,她得回了女兒。

    「中午我到你們銀行福利社餐廳和你一起吃飯,好不好?」耐雪仰著頭問。

    「程思堯沒有約你?」母親也笑。

    「他是經理,哪能時時和我吃中飯?」耐雪臉紅了。「別的同事要講話的!」

    「正大光明的怕什麼閒話?傻丫頭!」母親說。那親切的口吻和以前的冰冷嚴厲相差何止千里?若母親以前也是這樣,耐雪會竟然離開家嗎?

    「我們再電話聯絡好了!」耐雪已走完樓梯,開了樓下的大門。

    「好吧!」母親跟著邁出去。

    但是——她突然感覺扶著她手臂的耐雪似乎全身一震,手指變得僵硬而顫抖,怎麼?發生了什麼事?本能的她跨向前一步,站在女兒旁邊。

    然後,她看見靠著電線桿站著的一個男孩子,不必介紹,她認得出是傅天威,在她心目中該千刀萬剮的男孩子,冷漠、陰沉,還顯得憔悴,當然啦,他要賭錢又要陪紅酒女。看見耐雪,他眼中光芒一閃,身體也站直了——他專程來找她的嗎?

    耐雪心中狂跳,乍見天威,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甚至忘了恨,只是有些怕——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母親立刻用身體擋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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