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亦舒
「一個多月了,我想——去看看媽媽!」
電話裡有一陣子沉默。
「你去吧!」他漠然說,然後就掛上電話。
耐雪拿著電話發了一陣子呆,天威,天威,難道不能對她好一些嗎?即使只是表面?他不知道她會傷心?一如林文蓮傷他的心一樣?一句冷漠的「你去吧!」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與他完全無關似的,唉!怎樣的無關?耐雪的全心全意、耐雪的一生幸福都交在他手上了!
她慢慢放下電話,一抬頭,遠遠斜對著的經理辦公室,那個年輕的程經理好像又在看她了,她大吃一驚連忙收攝心神,眼觀鼻,鼻觀心,再也不敢抬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敏感?她發覺程思堯總在不經意之間望著她若有所思,或者——也不是望著她,而是望著她這方面,誰叫她的桌子斜對著他辦公室的門呢?他只要望著門,自然而然的就望著她這方面了,是吧!只是這個方向而已!
她聽幾個女同事談起程思堯的事,說他驕傲,說他的眼高於頂,說他對女孩子全無興趣,三十三歲了,不但沒結婚,連女朋友也沒有。女同事們是用刻薄不屑的口吻說的,可是耐雪認為程思堯只是正派,只是潔身自愛,從她和他接觸的兩次看來,他該是謙謙君子!
下班的鈴聲大作,也打斷了耐雪的胡思亂想,她隨著許多同事站起來預備離開,這個時候那個負責送公文的小妹匆匆忙忙拿著一疊賬單進來,並攔住了耐雪的去路。
「沈小姐,幫幫忙,」小妹急得滿頭大汗。「是我錯,我漏了這一疊賬單,是今天要進賬的,如果漏掉,我怕明天會挨罵,沈小姐——」
「好吧!我幫你忙!」耐雪微笑著拍拍那小妹,反正她是回母親那兒,遲半小時也沒關係。「交給我好了,明天主任問起來,我會說收到了!」
「你今天進賬嗎?」小妹好感激地。「我陪你一起!」
「不必!你走吧!」耐雪回到桌子上。「反正你幫不上忙,我很快會做完!」
「謝謝你,沈小姐,」小妹望著她半晌。「不因為你幫我的忙,實在你是全公司最漂亮、最好的小姐!」
「好了,好了,你還不快走?」耐雪搖頭。「你不走豈不耽誤我的時間?」
小妹說再見,又千謝萬謝了幾次,這才走出去。這麼一下子,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了耐雪一個人,她只好立刻目不斜視地開始工作了。
原本以為半小時可以做完的工作,結果忙了一個半小時,耐雪真後悔答應小妹,漏了這麼多賬單實在太不小心了,而這些賬單全可以立刻去收款的,對方公司行號只要看見這些單據就必然付錢,萬一落在別人手上,豈不就是公司損失了?數目還不小,十多萬塊錢,把小妹殺了也賠不出來啊!
六點四十,終於是做完了。她鎖好抽屜——賬單只好暫存她這兒啦!主任已經回家了,保險箱也打不開,也無所謂,誰知道她這小出納的抽屜裡有相當於現金五十多萬塊錢呢?她才不擔心有人會來偷!
長長吐一口氣,站起來——她呆怔著半天也說不出話,那程思堯微笑地站在她前面不遠處,用一種觀察的、審視的、研究的眼光望著她。
「程經理!」她窘紅了臉。
「怎麼這樣晚?」程思堯語氣裡充滿了關懷。「只剩下你一個人在工作,是工作太多?」
「不是,是快下班才來的一些賬單,不入賬怕弄錯,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做完了再走!」她老實地回答。
「下次遇到這種情形最好請一個男同事幫忙,」他很自然地伴著她往外走。「一個女孩子單獨留在辦公室裡,雖然樓下有警衛,萬一遇上一個壞人,也是很可怕的事!」
「壞人?!我不明白!」她意外的。
「以前發生過,」他始終保持著良好風度。「樓上的一間公司,一個女孩子下班後在辦公室,被混上去的壞人非禮過,那的確是相當不幸的遭遇!」
「有這樣的事?」她駭了一大跳。
「你不會以為我是危言聳聽吧?」他笑。
「當然不是,」她困窘地。「我只是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現在知道了,以後一定要注意!」他看她一眼,他們一起走進電梯。
第二次同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不安的情形比第一次稍減。程思堯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上司,事嗎?他是一個君子!
突然,耐雪心中掠過一個疑問,思堯下班不走,直等到她工作完了才一起離開,可是為了等她?陪她?可是為了怕那可怕的「萬一」發生的意外?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從小她很少受到這種近乎保護似的關懷,母親和天威都不曾給過她,她十分感動。
「非常謝謝你,程經理!」她垂下頭說。
「謝謝我什麼?」思堯竟是十分風趣。「我還沒有說要送你回家呢!」
「我不是指這個,」耐雪的臉紅了。她開始發現了一些在他面前不安的原因,除了他是上司、是個出色的有教養有好風度的男孩子外,她從來沒接觸過三十三歲的男孩子,那是成熟得接近完美的年齡,是嗎?「是我阻遲了你回家的時間!」
他滿意地點點頭,她畢竟能瞭解。
「那麼,陪我去喝杯咖啡,如何?」他出其不意地。
她的心亂了,陪他去喝杯咖啡?這算是什麼?約會?邀請?他一定以為她是個未婚的小姐,她是未婚,但她已不再是小姐,她有了天威,怎能再接受他的邀請?可是——她又怎能拒絕?在這種情形下!
「我——沒有告訴家裡!」她益發不安了。
「一杯咖啡要多少時間?十分鐘?二十分鐘?你已經晚了將近兩小時,這十分二十分又算什麼?」他說得灑脫。「沈耐雪,你是不是很怕我?」
她呆怔一下,上次叫她沈小姐,現在變成沈耐雪,女孩子的敏感告訴她,該是戒備的時候了!
「不。你是經理,我尊敬你!」她吸一口氣,不安被壓了下去。她面對著的是經理,不是可以當朋友的男孩子。
「尊敬!」他咀嚼著這兩個字。
然後,他帶她到附近一間很不錯的咖啡屋,是那種燈光明亮的餐廳咖啡屋,耐雪安心些,也更相信他的正派。
「沈耐雪,我發覺你是很奇怪的女孩子,」程思堯慢慢轉著手裡的咖啡杯。「一個多月來,你沒有和公司的女孩子交朋友,沒有和她們聯群結黨,沒有嘰嘰喳喳的說是非,甚至你也沒有和任何男同事來往,你是很獨立,很冷靜型的!」
「我不會很容易付出和接受友誼,」她慢慢說。這裡的氣氛和情調都令她舒暢、安適,她說起話來也更自然了。「這方面我很挑剔!」
他眉毛揚一揚,似讚許地點點頭。
「看得出也相信你是這一型的女孩,」他說,「你知道嗎,從許多應徵者中間挑選了你,就是因為這一點,我的眼光很正確!」
「原來你請職員只為證明自己的眼光正確與否,」她意外又釋然,語氣也活潑起來。「公司老闆或是董事會知道了會怎樣?」
「升我的級!」他悠閒地靠在椅背上。「因為我有好眼光,這是一個領導者最重要的!」
「好自負,難怪她們說你驕傲!」她搖頭。
「她們?」他也搖頭。「你肯信了她們的話,我不是怪人、狂人就是同性戀者!」
「我只相信自己的看法和感覺!」她不置可否。
「那麼,我在你眼裡是怎樣的人?」他很感興趣地問。
「一個很有教養,很潔身自愛,也很有氣度的人!」她說。突然間,她記起面前的男人是誰,不是朋友,是一個可以說陌生的上司。她的臉紅了,話也說不下去。「我——」
「怎麼了?為什麼不再說下去?」他詫異地盯著她。
「我想——我太放肆了,」她搖頭又搖頭。「我忘了自己的身份,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想一想,眉心慢慢聚攏。
「沈耐雪,撇開公司的職位不談,我們可不可以是朋友?」他若有所思地。「那種不重性別、純友誼的朋友?」
「這——」她的心怦怦亂跳,什麼叫「純友誼」的朋友?「我不知道,口頭上說是朋友,結果根本合不來,思想又不能交通,這也沒有用,對不對?」
「在你挑剔的原則下,我這樣人的友誼會被拒絕?或是接受?」他目光炯炯地。
「你——可是在笑話我?」她相當聰明。
「HONEST!」他伸出三隻手指作童軍發誓狀。
「我想——這不是立刻能回答的問題,對嗎?」她說。
「好!我等你能回答的時候再回答我,」他也不在意。「不過記住,你一定要回答我,不管多久!」
「我會記住!」她透一口氣。這個程思堯明顯地對她有好感,也給她全然不同於天威的新感受,天威好像一堆烈火,能燒死人,能令人粉身碎骨,萬劫不復,這個程思堯卻像冬日的陽光、溫暖、和煦而且似乎能永恆。思堯該是女孩子最好的選擇。但——耐雪卻毫不猶豫,絕不後悔地固執著自己對烈火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