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亦舒
「我們總想盡辦法把婚姻維持下去。」
「成功嗎?」
「沒有。」
「所以,」郭晴說,「不如速速分手,省得麻煩。」
求真想了一會兒,「那個時候,我們能力做不到。」
郭晴惋惜,「平白浪費大好時光。」
求真這時把郭晴的無線電話取過來,找到列嘉輝的通訊號碼,撥通,清晰聽到他活潑輕鬆的聲音:「哪一位?」
求真歎口氣,「列嘉輝,我是卜求真,記得嗎?」
「當然記得。」
求真不敢相信這樣好的消息。
「記得?說一說我是誰。」
果然,他哈哈笑起來,「陌生人,不可能有我電話號碼,見了面一定記得,我在凱爾蒂會所泳池旁,你方便來一趟嗎?」
郭晴在一旁馬上回答:「立刻來!」他即時將車子調頭。
求真放下電話,又沉默了。
隔了很久,她忽然輕輕說:「少女時期,我有一個朋友。」
郭晴小心聆聽,知道這是一個故事的開頭。
「她的伴侶,嫌她配不起他,藉故拋棄了她。」
郭晴不語。
「她卻沒有放棄生活,很努力進修,勤奮工作,結果名利雙收,社會地位大大提升,勝過舊時伴侶多倍。」
郭晴此時說:「那多好。」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她剛搬進新居,我們去吃飯,那個家佈置高雅,地段高貴,由她獨力購置,朋友十分欣佩艷羨,高興之餘,喝多了幾杯。」
郭晴看她一眼,有什麼下文呢?
「她略有醉意,我扶她進書房,她忽然淚流滿面,輕輕同我說:『他沒有叫我回去』。」
郭晴「噫」的一聲。
「她沒有忘記,小郭,為什麼古人記憶那樣好,今人卻事事轉瞬即忘?」
小郭晴只得說:「我們進化了,練出來了。」
求真苦笑。
「或許,你那位朋友,戀戀不忘的只是那段回憶,那個人,假使在大白天同她打招呼,她會驚叫起來。」
求真側著頭想想,「可能,她怎麼還會看上那個人。」
「她不捨得的,是她自己永遠流失了的寶貴年輕歲月。」
求真說:「但或許她是真的愛他。」
「或許。」
「可是,在今日,連這種或許都沒有可能。」
小郭晴十分無奈,「今日的年輕人無法負荷這種奢侈。」
「你們的時間精力用到何處去了?」求真斥責。
對於這個問題,小郭晴胸有成竹,「首先,要把書讀好。然後,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搞好人際關係,努力向上,拚命地幹,拚命地玩,時間過得快呵!像我,快三十歲,已經要為將來打算,甚至計劃退休。我算過了,我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我沒有時間戀愛,我只抽得出時間來結一次婚。」
求真為之氣結,「這樣說來,你將是一個忠誠的好丈夫。」
「自然,」小郭晴接受贊禮,「搞男女關係,太浪費時間。」
「你會不會愛她?」
「誰,我終身拍檔?我們當然要十分合拍。」
車子已駛到凱爾蒂俱樂部。
小郭晴說:「好地方。」
「羨慕?」
「不,」郭晴說,「我有我的活動範圍,我很少羨慕他人。」
求真看他一眼,他這調調,同他叔公何其相似。
經過通報,服務員說:「列先生在會客室等你們。」
年輕的列嘉輝迎出來,看到求真,笑起來,「呵,是卜女士。」他對她居然尚存記憶。
兩個年輕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個活潑,一個沉著,一個英俊,另一個容貌平凡,但是求真卻欣賞郭晴。
郭晴伸出手來,「我代表余寶琪女士。」
「呵,寶琪。」列嘉輝似剛想起她,有點歉意,「對了,你是她的律師?」
「我是私家偵探。」
郭晴打量列嘉輝,無比訝異,上次偷拍生活照時,他已是名中年人,今日的他明顯地年輕十年不止,怎麼一回事?
「寶琪好嗎?」
「好,很好,她想知道你如何分配財產。」
列嘉輝如釋重負,「我會擬份文件放在律師處,一切她所知道的不動產,全歸她,戶口的現金,全轉到她名下,她會生活得很好。」
郭晴看著他,「我的委託人想知道,你還會不會回去。」
這個問題,余寶琪並不關心,肯定是郭晴自作主張問出來。
「不,」列嘉輝搖頭,「我不回去了,相信她也會鬆口氣。」他抬起頭,「我很感激前些年她給我的溫馨家庭生活。」
郭晴忍不住又問:「你為何離開她?」
列嘉輝像是聽到世上最奇突的問題一樣,不置信地看著郭晴。
郭晴的答案很快來了。
有人推開會客室門,嗔曰:「嘉輝,你一聲不響躲到這裡來幹什麼?」
是一個金髮藍眼肌膚勝雪的可人兒,姿態驕矜,佯裝看不見列嘉輝有客人。
求真微笑,轉過去看著郭晴,「還有什麼問題?」
「有,列先生,是哪家律師?」郭晴沒好氣。
「一直是劉關張。」
求真拉著他離去。
郭晴一下子就心平氣和了,求真暗暗佩服他的涵養。
「任務完成。」他滿意他說。
「你在替余寶琪不值?」
郭晴抬起眼來,「我的委託人?不,她很懂得生活,我不會替她擔心,年輕貌美,性格成熟,又不愁生活,這樣的女子,今日極受歡迎。」
求真不出聲。
「卜女士,或者你可以告訴我,列嘉輝怎麼會年輕那麼多?」
「呵,他擺脫了一段不愉快的婚姻,重獲自由,心情愉快,自然年輕十年。」
「是嗎?」郭晴當然不信。
「要是他處理得好,一直玩世不恭,還可以繼續年輕一段很長的日子。」
郭晴轉過頭來,「你會不會在自己身上做點手腳以便年輕幾年?」
「你們若再叫我老太太,說不定明天就去找原醫生。」
郭晴猛地轉過頭來,「誰,你說誰?」
求真知道說漏了嘴,「找醫生。」年紀大了,精神不夠集中,從前才不會這樣。
「不,我聽見你說原醫生,你認識那位原醫生。」郭晴興奮起來,「那位大名鼎鼎的原醫生?」
求真道:「你聽錯了。」
郭晴說:「我叔公曾經見過他,叔公不允介紹我認識。叔公說,他是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人,我猜他所指是世外高人——」
「請在前邊拐彎,我家到了。」
「叔公說原醫生一生無數奇遇,過程可寫一百本書,叔公說——」
「就在這裡停,謝謝,改天見。」
求真朝他擺擺手。
郭晴還在問:「你認識他?卜女士,改天我再來拜訪您。」口氣忽然恭敬許多。
求真莞爾,這才明白何以許多人愛把社會名流的大名掛在口中閒閒提起,以增身價。
她回到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房,冷靜片刻,便開始寫她的故事。
他倆終於得償所願,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裡去,但是,他倆並沒有選擇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們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寫了一個小時,放下筆,站起來,透口氣,鬆鬆四肢。
雖然一向寫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時期,求真也試過四小時寫一萬字短篇,一氣呵成。
現在不行囉,一年摸索得出一個長篇已經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廚房,便聽見門鈴聲。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巧笑倩兮的許紅梅。
白衣、白褲,那是上一個世紀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極難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來,「現在時興紅唇襯黑眼圈嗎?」
許紅梅嘻嘻笑,「好幾天沒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沒前幾天那麼彷惶,也彷彿成熟許多,她的一天,似等於人家一年。
求真脫口而出:「你在戀愛?」
「呵,是。」
「你愛上了誰?」
「我愛上戀愛的感覺。」
求真放下心來,不要緊,她仍然是個少女。
紅梅伸個懶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戀愛當事業。」
求真好笑,「對象是誰,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處。」
「那麼,」求真笑得嗆住,「他是A君。」
「對對,B君呢?B君已經畢業,條件比較成熟。」
「還有無C君?」
紅梅有點無奈,「那麼多可愛的人,那麼少時間。」
「對,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紅梅根本沒聽懂,她之所以來找求真,不外因為求真有雙忠誠的耳朵及一張密實的嘴巴。
還有,求真的寓所舒適幽靜,求真的廚房永遠有一鍋熱湯。
那麼多好處,何樂而不為?
這麼巧有報館的電話找,求真過去同編輯講了幾句,回來,發覺紅梅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臉埋在臂彎,長髮遮住面孔,這個少女為了戀愛同家人斷絕來往,再回頭,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輩子的親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訴衷情,也只得來這裡。
求真輕輕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許紅梅似只可憐流浪的小動物。
她忽然蠕動了一下身體,「媽媽,媽媽。」
大概是在夢中見到母親了,抱在懷中,緊緊摟著,母親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嬰兒前額絲一般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