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香雪海

第15頁 文 / 亦舒

    我佩服地說:「坦白地說句,我也想為你著一本書。」

    趙老爺呵呵哈地笑,開頭很歡暢,後來聲音漸沉。

    「有什麼用,連兒子都管不了。」他頹喪地說。

    這是他的心頭大石。

    第二天一早,我與鐵人出發到香宅去。

    香雪海自己也有保鏢,可是十個加起來也不及一個鐵人。

    果然不出所料,那個穿獵裝、模樣平凡,舉止狼瑣的男人已經在大門外恭候。

    我請鐵人躲在車子裡,聽到暗號才出來。

    自己先踱到那男人身邊,說道:「不是叫你別再上這裡來?」

    他見是我,賊兮兮地笑,「關先生,這裡風景好,我忍不住又來。」

    他胸前還掛著具照相機,我忍無可忍,拍兩下掌

    「鐵人!」我叫。

    鐵人個子雖大,但很敏捷地自車子竄出,一把將這個該死的男人提起,他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雙腳已經離地,吊在半空晃動,真是奇景,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喘氣,雙眼突了出來,「別開……別開玩笑,放我下來……放我……」

    「鐵人,勞煩你給這位先生看看你的拳頭。」我說。

    鐵人握起醋缽大小拳頭,在他的鼻子前緩緩移動。

    他面如土色。

    「你的骨頭硬,還是人家的拳頭硬?」我喝問。

    「媽呀,我不敢了,你放我走吧。」他汗如雨下。

    「誰叫你來的?說!」

    「威威私家偵探社。」

    私家偵探?我一怔。

    「誰是你委託人?」

    他哭喪著臉,「關先生,我實在也不知道,我受人二分四不得已,關先生,我家中尚有八十歲老娘……」

    「你的任務是什麼?」

    「盯住香雪海小姐,報告她的行蹤。」

    我想不通,誰會這樣做?目的何在?看樣子也問不出什麼來。

    「回去告訴你主人,叫他推了這檔生意,誰走近香宅,誰的狗腿就有危險。」

    他怪叫起來,「這還是個法治社會呀,救命。」雙腿拚命晃動。

    這時候香宅的鐵閘打開,有兩個彪形大漢走出來,他們見到鐵人,亦詫異不已。

    其中一人恭敬地對我說:「關先生,香小姐請你迸屋,香小姐說,略為警告他便算了,息事寧人的好。」

    我點點頭,向鐵人說:「勞煩你放他下來。」

    鐵人將他放下,他雙腿不聽使喚,一軟之下,坐倒在地。

    我說:「鐵人,勞煩你先回去。」

    鐵人轉身登車,背影如一座山般。

    我跟著香家的人迸屋子,內心非常痛快,把這個討厭的人趕走,多麼值得慶祝。

    香雪海穿著桃色真絲睡袍。

    我一呆。

    第一次見她穿黑色以外的色素,好不令我詫異。

    「是什麼人?」她問我。

    「私家偵探,」我說,「會不會是你父親那邊的家屬來查探你?」

    「不會,他們都當我透明,承認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種侮辱。」

    「你確實?」

    「當然。」

    「那麼會是誰呢?」

    「不管了,我怕你搞出事來。」她走到長窗邊站定。

    後園樹木翠綠地映上她的衣褲,她的神色分外好。

    我說:「你穿水彩顏色很美觀。」

    「謝謝你,你一句提醒我,我還沒換衣服。」

    「一隻手打著石膏,不容易穿衣服吧?」

    她笑笑,轉身入內。

    女傭進來說:「關先生,請到飯廳用早餐。」

    我日常的食譜是麥當勞漢堡飽之類,忽然見到四式送粥的精細小菜,不禁一呆。

    香雪海換好衣裳出來,我們對坐慢慢享受。

    九點正的時候,我說:「上班的時間又到了。」

    香雪海放下筷子,送我出門。

    「當心你自己。」我叮矚她。

    回到公司,秘書小姐說:「有一位小姐在房內等你。」

    我問:「幹嗎不招呼她在會客室?」

    「她堅持要迸房。」

    「你竟不阻止她?」我責怪地一問。

    順手推開房門,打算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掃出來。

    我呆住,房內站的竟是叮噹。

    「叮噹。」我連忙關上門,撞得女秘書一鼻子灰。

    「沒想到吧?」她用鼻子哼出來。

    「不是說三個月不見面?」我賠笑,「什麼風把你吹來?」

    「當然是一陣黑風。」

    她打開手袋,取出厚厚一疊照片,扔到我面前。

    我覺得整件事像電影鏡頭,我就像那些被捉住痛腳的男主角,拿起那些照片看。

    咦,全是我同香雪海的合照一一

    在沙灘走路,在吃飯,在香宅大門口……

    我腦中靈光一現,我說:「那私家偵探是你僱用的。」

    「不錯。」叮噹毫無愧意。

    「你雇私家偵探來盯我梢?」我指著她。

    「不,這不過是我的意外收穫,我要盯的人是香雪海。」

    我不置信地看著叮噹,盡量以平靜的聲音說:「對不起,我想知道我有沒有聽錯:你差人去侵犯香雪海的自由,然後你還要惡人先告狀,跑來審問我?」我瞪大雙眼。

    「我查她,是因為她在我書中佔有重要的篇幅,我在描寫她的時候,需要詳盡的資料。」

    「你幾時為這本書殺人放火?」

    「別把話題叉開,」叮噹板著臉,「你天天跟她在一起卿卿我我,又是幹什麼?」

    「卿卿我我?你還有錄音帶?」我說。

    「大雄,我要你同她斷絕來往。」叮噹說。

    「她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停一停,「在很多事情上,我們都獨行獨斷,正如你不肯為我放棄這本秘聞錄,我也有選擇朋友的權利。」

    「你是為了報復?」

    「不是,香雪海是我的朋友。」

    「你要挾我?要借此逼我放棄我的書?」叮噹問道。

    忽然之間我覺得疲倦,我坐下來,擺擺手。

    「不不,」我說,「別鬥了,別爭了,別再向上爬了,好不好?」

    「我不懂你說什麼!」

    我很悲哀。

    以前她是懂的,以前的叮噹充滿靈性,感覺敏捷,聰明伶俐,以前她肯定中帶溫柔,態度不卑不亢,自若雍容。

    現在她已被群眾寵壞,擺出一副女皇蜂的姿態,唯我獨尊、囂張、自大、神經質、兇惡。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

    「你仍然要跟香雪海來往?」她問我,「如果這樣,你會失去了我。」

    我看她一眼,微弱地說:「你有你的書作伴,你也並不需要我,是不是?」

    叮噹不說話,她轉過頭開門出去。

    我將頭埋在手掌中。

    叮噹應當明白,我不是見異思遷的那種人。

    世上一切漂亮別緻的女人,都使我靈魂兒飛上半空,好色是男人通病,但我不會放棄叮噹,她應該知道。

    這一段時間,她亢奮過度,一心一意要把這本能使她走向巔峰的書趕出來,她已經失去辨別方向的能力。

    我把那疊黑白照片詳細地一張張翻過,有些有我,有些沒有。

    照片是用長距離鏡頭拍的,清晰非常,沒想到那個猥瑣的獵裝男人是個一流的攝影師。

    香雪海的神情大半是落寞的、憔悴的。

    我用手指緩緩劃過她照片中的臉,想把她那種驅之不去的愁容抹掉。

    天下一切不愉快的事要是抹得掉就好了。

    照片中的她有兒張是手臂尚未打上石膏。

    有些是她站在醫務所門外拍攝。

    一一周恩造醫務所。

    名字很熟悉,鼎鼎大名的骨科醫生,趙三曾聘他前往美國替愛人之母動手術。

    香雪海只不過折斷臂骨,何勞他來診治?

    不過有錢人往往有資格得到最佳待遇,為什麼不呢?

    我歎口氣,將照片擱至一邊。

    工作完畢後我駕車往香宅。

    因是常客,管家傭人保鏢一概對我如自己人,我闖進那間舒適的書房,將窗簾拉攏,往長沙發上一躺,便睡著。

    這裡是躲避現實的好地方,而我需要真正的休息。

    我很累很累。

    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尖叫及大聲發脾氣,今早叮噹使我精疲力盡。

    睡醒的時候只聽得自鳴鐘嘀嗒嘀嗒。

    我口渴,按亮燈,見書桌上放著一杯茶,不問三七二十一,喝下一大半,是清涼的龍井。

    杯子很考究,杯口有一彎紫紅色唇膏印跡。

    是香雪海嗎?一向沒留意她擦過口紅。

    我拉開門,女傭迎上來,不動聲色地說:「關先生請過來用飯。」

    我擦擦酸澀的雙眼,聽見肚子餓得咕咕叫。

    我問:「香小姐呢?」

    「香小姐在樓上,她說關先生或許想靜一靜,所以不來打擾你。」

    呵,她太懂得待客之道。

    我真的聽膩了人聲,厭倦了應酬客氣的閒話,我甚至連訴苦都不想,香雪海深明我意。

    吃完飯我信步走上樓去,香坐在露台,抬頭看著月亮。

    她常常這樣,一個人或坐或躺,什麼也不做,甚至玩也不玩。

    聽見我腳步聲,她抬起頭來。

    我沒有說話,她也沒有開口。兩個人沉默如金。

    月色很好,室內沒有開燈,卻一片銀光掩映。

    我蹲在香的身邊很久,挽起她的手,貼在臉上,彷彿她的力量借此傳到我體內,我的體力又恢復過來。

    我心中充滿委屈。

    白天的工作這麼繁重,男人的天職便是要向上爬,以使妻兒過得更舒服,但我的女人不但沒有給我慰藉,還處處使我頭痛,這樣子我還為何鑽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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