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香雪海

第7頁 文 / 亦舒

    看著趙三呼天搶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親責怪我在她身上花費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問。

    「五百萬。」

    「買了棟房子安慰她?」那筆數目並不算很大。

    「不是。」這就稀奇。

    「珠寶?」

    「你們這些人的腦筋老轉不過來,不是濁便是髒。」

    「五百萬元不見得是拿來交學費吧?」我攤攤手。

    「雅芝的母親有病,我帶著她們往美國醫治兩次,醫院結帳,便是幾百萬。」

    「是什麼病?」

    「一種奇異的骨病。」趙三大聲疾呼,「被視為不治之症,只有華盛頓國立醫院肯替病人再度檢治。」

    我越發覺得奇怪,「這麼說來,孫雅芝小姐半點好處也沒得著,她竟是個賣身救母的孝女?」

    趙三叱責我,「你說話太難聽,但有一點是正確的,她確是個孝女。」

    「趙老太爺為什麼不相信你?」

    「他說這是九流小說裡的題材,叫我別唬他。」

    「你可以把病歷拿出來給老太爺看呀。」

    「我何止有病歷,我還有證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親的主診醫生。」

    「周恩造醫生是局裡的要人,趙老太爺應當相信。」

    「老頭子固執得很,他斷定我受了雅芝蠱惑,擺道來欺騙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萬可是你名下的錢?」

    「我名下一個子兒也沒有,全是公司的錢,也就是老頭子的錢。」

    「你現在打算怎麼樣?找我說項?」

    「不,我要與他脫離關係。」

    「什麼?」我愕然,「到哪裡去?別忘記你是玻璃夾萬。」

    「到香氏企業去。」

    「香雪海?」我震驚失色。

    「是。」趙三說,「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歡迎我過去,有了錢,雅芝的母親可以繼續延醫。」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一個女人,你打算出賣你父親?」

    趙三不以為然,「他在要緊關頭沒有支持我。」

    「聽了你這話,誰還敢生兒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贊成把大量的醫藥費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幫誰?」趙三氣結。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愛雅芝,我愛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聲,幸運的女孩,但願天底下像趙三這樣的傻子多幾個,普渡眾女。

    「你的股票占趙家的幾份?」

    「百分之七強。」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業要併吞趙氏,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所以我要你過來幫忙,替我守著股票。」

    「我?」我指著胸口。

    「一點也不錯,你。」

    「不可能,我快升職了。」

    「我立刻升你。」

    「趙三,人家會說我是你的幕後的,其中分別太微妙,我寧願與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麼做我的顧問。」

    「我豈非間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發脾氣,「你左右是打工,有什麼分別?」

    我半晌作不得聲。

    「你不用馬上答覆我,我們此刻一起吃晚飯如何?你把叮噹給叫出來,我介紹雅芝給你們。」

    我答應。

    叮噹見到孫雅芝,臉上有無法遮掩的驚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會自然到哪裡去。

    孫雅芝算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靈活的雙目,小俏鼻子,櫻桃小嘴,袖珍的身材,頭髮燙著時下流行的款式,濃妝。據說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這個樣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紅色金絲線的大袖子襯衫,綴滿縐邊,遮沒她半邊面孔,卻配條同色發光緊身橡筋長褲,纖毫畢現。足下蹬雙七彩高跟涼鞋,偏偏又穿深色絲襪,露出銀色的甲油。

    我覺得受罪。

    幸虧叮噹穿一身白麻紗,救回我的雙目。

    雖然人云當局者迷,趙三也不能夠這樣使人失望,忽然之間我極之同情趙老太爺。

    我一直鎖著雙眉。

    趙三要這樣的女人來幹什麼?城裡那麼多妖燒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選她。

    孫雅芝使我想起瓊樓大舞廳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現在也不流行舞廳了。

    飯後叮噹說:「真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現實世界中。」

    「怎麼樣?連寫小說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著天空,「孫雅芝這樣的女人,是全未開化的原始動物,容易控制,容易滿足,趙三像是得到一隻小叭兒狗,也許他覺得新鮮。」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幾百萬!」叮噹說。

    「這也是趙三的享受,明明一萬數千可以買得到的東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價,他做了大豪客,立刻變成佳話。」

    「他使我想起古時那個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書生。」

    我微笑。

    「早知趙三是個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應當同他訂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針見血。

    叮噹默認。

    我也見過趙老太爺。

    趙翁表示:「我不是反對,而是根本無法接受這件事。自小給他最好的教育,培養他成為一個完美的人,指導他擺脫一切暴發戶的陋習,甚至不准他開有顏色的汽車,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這等於是用掌摑我。」

    我無言。

    「大學一年級,特別送他去趙無極處做幫工,為的就是想他吸收藝術氣質,完啦,全泡了湯,現在我發覺蓄意培養出來的兒子,那口味原來跟三角碼頭的苦力沒有什麼不同。伊帶那女人來見我,那女的級著雙高跟拖鞋,腳跟全是老繭。」

    趙翁說:「這個女人隨便用手抓癢,皮膚出現一條條白痕一一人怎麼不分等級?要我讓她進門?沒這個可能,老實說,像凌叮噹這樣的媳婦,法文說得比許多人的粵語強,我還嫌她沒家底呢。」

    趙翁先是大聲疾呼,然後他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說:「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後叮噹以這個題目寫了一篇雜文:最有文化的飲料是礦泉水,最有文化的顏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儘管你們這些人不平而鳴,趙三公子還是打算犧牲到底的。

    趙三,連西裝都只穿郎凡的趙三,忽然之間淪落。

    叮噹說她看過一部歐洲電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個在戲院中賣糖果的女郎,被從事藝術工作的爵爺看中,他為她拋妻棄子,結果還賠上生命。

    有場戲是糖果女郎搬進優雅的祖屋,帶著她廉價的塑膠傢俱,她穿白裙,卻隱現黑色的內褲,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說孫雅芝令她想起那個角色一一「那種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還自以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決定過去幫趙三,在這種時候,他需要朋友,我擔心接觸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涼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腳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長,還要搽上腥紅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見我那日,趙三與孫雅芝結伴赴美,打算為孫母動第三次手術,鼎鼎大名的周恩造醫生應邀同往。

    趙三的鈔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見我。

    約在下午兩點半。

    男傭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給女傭人,女傭人把我帶進書房,請我坐。

    書房十分樸素靜寂,沒有一點露骨現形,傢俱全部半新舊,一盞水晶燈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錚亮,沙發套子白布滾藍邊,酸枝木書架上密簇簇放著線裝書,一切都擱在此地有好幾十年了,毫無疑問。

    叮噹曾經想要個這樣的書房。

    女傭人斟茶來,她說:「小姐在池畔。」

    我這才留意到,書房一邊全是落地長窗,外頭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遠不肯好好地見人。

    她總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髮,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書房來到泳池。

    泳池作實際的長方型,她俯臥在跳板上,閉著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膚,太陽光對她來說,彷彿不起作用,伊的黑髮結成一根辮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邊有天然高大的鳳凰木,樹影婆娑,紅花落在濡濕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聲。

    她轉動身體,睜開眼睛。

    她起身,用一塊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籐椅子上。

    籐几上有酒。

    她喜歡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蕩漾,映到她的眼睛裡去,此刻我坐在她身邊,彷彿與她相熟,因為熟習她這個喝酒的姿勢。

    我盡量放得自然,「其實我們認識,已經有三個月了。」

    她側側頭,「恐怕沒有那麼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樂廳中的觀眾,我有份。

    「在飛機上同我搗蛋,有那麼久了嗎?」

    我笑。

    「時間過得飛快。」她喝一口酒。

    「趙三有事,趕到華盛頓去,今日我一個人。」

    「趙三直抱怨沒人瞭解他。」香雪海半瞌著雙眼,但只要留一絲空隙,我還是可以覺得她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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