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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文 / 亦舒

    施秀升不肯與我會晤。

    並且說得很清楚,他認為無此必要。

    到了黃昏,氣就消了。

    不是自動,而是因為國香。

    我正在淋浴,她挽著小皮箱前來。

    我用毛巾兜住去看是哪個天殺的按鈴,聲勢洶洶,看到她面孔,不知是悲是喜,呆住,忘了開門,隔著鐵柵怔怔地看她。

    「我出來了。」

    「你們可有吵起來?」

    「沒有,他正開會,我同他說,我要到朋友家去住一陣子。」

    我張大嘴,「他怎麼說?」

    「他問我要不要送,我說不必。」

    「他有沒有叫你玩得開心一點兒?」

    「施不是這種人。」

    施秀升是個妙人。

    「你不開門給我進來?」

    我連忙開門,溫柔地看著她,叫聲「娜拉」。

    她茫然坐下,根本不知道這個典故。

    國香心事重重,「我累極餓極。」

    「來,先看看你的臥室,然後做東西給你吃。」

    一進主臥室她就嫌花巧,結果看中書房,「你呢,你睡哪裡?」

    沒想到她問得如此尷尬,我連忙指一指客房,「我一直住那邊。」

    原想製造羅曼蒂克的情調,一訴離別之苦,但國香的情緒完全不對,她用手摀住臉,憔悴而傷心。

    「你休息一下吧。」

    輕輕替她掩上門。

    我沒有勝利感。

    第九章

    不錯,盛國香的肉體自施家移到林家,但她的精神沒有跟著來。

    我隨即同自己說:慢慢來,給她時間,正如施秀升說,許多事會得自動隨時間慢慢擺平。

    做好排骨面,推開書房門,國香已睡著。

    她蜷縮著身體,像受驚的動物,得不到安息。

    毫無疑問,我們三敗俱傷,誰也沒贏。

    「國香。」我喚她。

    她轉一個身,見是我,嗚咽道:「實在呆不下去了……」

    「我會照顧你。」

    「孩子們……」

    「稍遲接她們來。」

    她似略為放心,又闔上眼。

    我把她的手貼在臉邊,國香自今日起屬於我。

    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心中無限滿足安靜。

    電話鈴響,我去聽。

    「我是施峻,請叫我媽媽來說話。」

    「施峻,媽媽需要休息。」

    有人在一旁教唆:「說你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說話。」分明是施峰搞鬼。

    果然,施峻一字不易地說:「我有要緊事找媽媽,一定要同她說話。」

    「我能不能幫你?」

    施峰壓低聲音:「說,一定要媽媽。」

    施峻只得說:「一定要媽媽。」

    我無計可施,國香確是她們的母親。

    「你等一等,我去喚她。」

    國香已經過來,再倦還接過話筒,「什麼事,施峻?」

    施峻在那邊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國香替她一一解答,原來是小學二年級的文字算術題。

    施峰恁地可惡,她分明勝任家教有餘,但偏偏叫施峻來麻煩母親。

    好戲還在後頭。

    從此家中電話響個不停,在任何荒唐的鍾數,施峰施峻兩位小姐都有話同她們的母親說。

    國香根本沒有接電話的習慣,一概由我任秘書,施小姐們喝令我,我禮貌地應允,老遠地跑去請盛女士,她頭也不抬,「嗯」地一聲,取起話筒,便大半個小時報銷,一天起碼三五七回。

    林自亮抱怨打不進來,只得即時安裝新線。

    我試過問國香,「父親呢,她們為什麼不找父親?」

    她臉上若罩上一層嚴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們若找我,我就得應。」

    我暗暗歎口氣,是,國香確實來過了,隨她而來的還有許多我不需要的贈品。

    我倆壓根兒沒有自己的生活,同居不同房,同室不同心,比起想像中雙宿雙棲的日子,簡直天共地。

    最大的打擊是開學,我比平日忙了十倍,而國香依然故我。

    週末她問我:「今天去哪裡?」

    「我要到店裡瞧瞧。」

    「那我同孩子們游泳。」

    「你愛如何便如何。」

    國香笑。

    我親吻她的手,為她,一切。

    下午回家看到一地的沙泥,小小泳衣剝在浴缸裡,浴室地下注著水,塑膠玩具歪在一邊,所有毛中用得髒髒地,卷在角落。

    她們人不在,出去了。

    女傭上門,一看到便乘機發作,倚老賣老,說道:「林先生,我無法做下去,本來說好只服待你們兩位,無端端多出一位小姐,現在還有孩子,弄得一天一地,你瞧,怎麼做?」

    「幫幫忙,」只得忍氣吞聲,「不見得日日如此。」

    「一年一次已經太多,我不能挨義氣。」

    結果我來做。

    本來大概是施秀升的責任,國香例不碰這些,平時都任我侍候她。國香全神貫注負責學校裡的大事,家務瑣事,全留了給我。

    施秀升會不會竊笑?

    喂喂喂,林自明,你是否已生悔意。

    不不不,只不過略覺腰酸背痛,真是好運動。

    國香到九點多才回來。

    「什麼地方去了?等你吃飯。」

    「我們已經用過,你請便。」

    「小姐小姐小姐,」我半真半假地佯惱,抓住她手臂把她拉向我身邊,「我不是你的家奴。」

    「對不起,但今日同孩子們玩得很高興。」

    就這樣把我丟在腦後。

    「你始終沒垂詢我在學校裡的情況。」

    國香給我一個「學校有什麼好問好說」的詫異表情。

    自然,那裡是她生活的地方,我眼中最最新鮮的事物是她的老生常談。

    在那一刻,我有一腳踏空的凌空感覺,又如臨墮入夢鄉之前,神經鬆弛,渾身一震。

    我奮力挽狂瀾,帶她到露台上,「看。」

    在籐制茶几上,我安排了香檳及小食。

    「今夜有月色清風,我們可以聊一整個晚上。」

    「我累了。」她歉意地笑。

    我把她輕輕推在安樂椅上,替她脫去鞋子。

    電話鈴卻響起來。

    國香交替反應是要去聽。

    我請求她,「就這麼一回,隨它去響。」

    「可能是施峻。」

    「你們才分手,不會有什麼事。」

    「說不定有意外。」

    我歎息一聲,「你比在施家更加盡責,我想她們情願你住在林家,隨時可以找到你。」國香沉默。

    電話鈴堅持地固執地放肆地一聲接一聲地響,討厭得無與倫比。

    「你埋怨了。」國香說。

    我歎口氣,出去把電話取過來,交在她手中。

    自己回房間去,重重關上門。

    是,終於口出怨言。

    像個小媳婦似的,樣樣為她著想,低聲下氣,只求她在這裡有歸屬感,什麼都親力親為,希望可以彌補她所失,這些日子下來,已發覺如精衛填海。

    國香連銀行戶口都沒有,汽油用光了,就任由車子停在那裡不動,打開冰箱,一疊聲「明明明,礦泉水全喝光了」,又不同女傭說話,做功課做累,便對我說「真想喝一杯咖啡」,換下的衣服,並不懂得掛好……生活上完全需要照顧,被施秀升寵壞了。

    老施做得到的事,應該不難,但別忘記我是新手,難免手忙腳亂。

    有時呆在廚房半晌出不來,也會苦笑,不過服侍國香,乃是我之榮幸。

    當務之急,是尋找助手。

    輾轉介紹,得了一個極高明的廚子,一手粵菜出神入化,國香極之讚賞,我大大鬆口氣。

    吃是大問題。

    每到下午,國香便嬌慵天真地問:「我們吃什麼?」又特別不喜上館子。

    現在好了。可惜一個廚子的薪水與大學講師相仿,只得問林自亮挪款子。

    國香並沒有來敲門,是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啟門出去。

    她全神貫注看牢電腦螢幕,正做功課呢,螢幕翠綠光線映在她臉上,使她稚氣的面孔看上去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精靈似的美。

    林自明林自明,你看清楚了,這確是你朝思暮想的盛國香,既然她已在你身邊,夫復何求。

    她每個小動作都使我心弦震盪,深覺可愛。我一個人坐到露台去,風已十分有涼意,不自覺已過了整個夏季,不禁辛酸,國香,莫辜負我為你擔當的一切。

    有一隻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心懷大寬,正以為要聽到什麼柔情蜜意的話,國香說道:「快來看!有新發現,實驗記錄證明烏賊的觸鬚在污染水域中已失去作用。」

    這就是盛國香。

    第二天放學回家,發覺一屋子是人。

    從前施家常有類此聚會,我不止一次做過客人,但身為主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師父師母見到我,迎上來。「國香的研究有新突破,把朋友叫來茶聚。」

    我強笑問:「她時常開驚奇派對嗎?」

    國香把我拉到一角,我等待幾句體己話,誰知她說:「記得你以前做過的黃油布甸嗎?我們需要一隻八人用的大型甜品,大家肚子都餓了。」

    我說不出話來。

    那些科學家有些把咖啡傾倒在米色地毯上,有些隨意亂彈煙灰,只覺他們聲音越來越尖,笑聲越來越諷刺。

    我聽見我自己說:「教了一天書,十分疲倦。」

    師母忙來解圍,「我們出去喫茶。」

    國香一點兒也沒看出我臉色已經幻化成一種灰綠色,還說:「但是這裡比較舒服。」

    我忍不住接上去,「況且可以給我一個表演烹飪技術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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