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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亦舒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沒想到會被她們咬緊牙關闖出局面來,一定吃了不少苦。記得我們小時候,女性職業的範圍是做售貨員與秘書,任官小教師已經了不起。你看現在,官場商場什麼地方都有女性帶頭,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緊守崗位,沒有突破,反而顯得中庸,你說對不對?」

    我忽然問:「你覺得盛國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給你一說,倒有這種感覺。」

    以後,形容一個人優柔寡斷,也許不再用婆婆媽媽,而稱之為公公爸爸。

    盛國香絕對英俊。

    「你,凡事要適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謂。」

    背脊上留下一條疤痕,淡淡的白印,約半公分寬,蜿蜒而下,形成圖案,似一個橫愛司。

    將來總會消失的,無論什麼事都經不起時間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頭上的烙印。

    我歎口氣。

    應邀參觀了水產系十五個實驗室,這些設備既是學生實習的場所,又是教師及研究人員的基地。來到水產系海洋動物標本室,只見各種魚類蝦貝藻千姿百態,琳琅滿目,彷彿走進海底龍宮。

    實驗室陳列著兩千多種標本,許多稀奇古怪的魚類及海中生物,有些從未見過,真正大開眼界。

    一邊走一邊自卑起來。

    不知恁地,科學實驗室永遠給文科生壓迫感,因為他們做的,我們不懂。

    女人也是。

    她們會生孩子,我們不會,真神秘,現在男人會做的事,她們全會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們能夠孕育下一代。

    盛國香完全不愛說話,而我,剛相反,念小學時就被老師在手冊與成績報告表上打「愛說話」的字樣,算是黑點,教師愛啞巴,例加三分。

    國香常用語只包括是,不是,對不起,相當好,謝謝。

    她認為語言用來表達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語言也可以用作長篇大論寫情寫景。

    而那正是我的專長。

    一次,我徹底地描述施宅園子風景,她「嗯嗯嗯」地詫異,「是嗎,是這樣的嗎」,完全沒留意到。

    她是那種把手錶當雞蛋煮的瘋狂科學家。

    我總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要做妥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時清晨還坐在打字機面前,也問:為什麼不以這種堅毅的態度來寫小說大綱?

    怎麼會沒有原動力?這是我的事業呀。

    反而奮不顧身去為別人的事業努力。

    話雖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與盛國香交談,十分窩心。

    累了,頭枕在打字機上憩一憩,還是老式的字鍵式機器,換帶子時,手會弄得墨黑。

    國香吃驚道:「這麼落後!」

    她用的是一套萬能電腦,無所不能,內文顯示在螢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確了,才按一個鈕,轉印到紙張上。

    要我學用那樣的機械,不可能。

    施導演曾對我說:「我當那套機器是活的,每天走過,都恭敬地向它說早,免得開罪它,有後顧之憂,誰知道,也許有一日它會統治我們。」

    老施是個好人,他使我內疚。

    我還想學費茲哲羅呢,頭髮梳一綹下來,垂在額角,憂鬱的面孔,穿件白色長袖襯衫,褲袋中放一隻扁酒壺,隨時取出喝口威士忌,靈感一到,啪啪啪敲響黑色始祖打字機,寫出夜未央這樣浪漫腐敗感人肺腑的小說來。

    電腦與我何優哉。

    藝術不會敗給科學。

    偏偏國香又代表科學。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對文學一點知識都沒有,慘得不得了,但是越慘越喜歡她。

    她會把一百年的孤寂說成一千零一夜,然後心虛地問:「差不多吧,都是時間上的問題。」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籌備婚事。

    所有責任都落在他肩上,原來新娘子出差開會去了,你說厲害不厲害。

    家裡要裝修,新的傢俱新的電器,新人事新作風,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難為新郎倌。

    我與國香已經熟稔。

    她時時來我們家。

    一日大哥把舊窗簾拆了下來,換上新的,又認為花樣太亂,再除下,掛上第三套,滿地都是一匹匹窗簾,她就坐在布匹上與我研究功課。

    我看著她淺褐色的臉龐,睫毛尖端一截被曬成金色,眨動時如只粉蝶。

    開頭是心躁意亂,接著心平氣和起來。

    我終於說了長久要講的話。

    即使長期與魚蝦蟹做朋友,她也應瞭解我的心事。

    我說:「讓我們速速解決這個報告,斷絕來往吧。」

    她聽懂了。

    臉上並無露出訝異之情,只是低著頭,看著手上的報告,小孩受責備後,會有類此姿態。

    過半晌她茫然問:「這是幾時開始的呢?」

    我無奈地攤攤手。

    她歎息:「真是混亂。」

    國香的詞彙不夠豐富,否則一定會說:「太難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機物、離子相互作用等溫線分級交換理論還要令人為難。」

    「是不是你受傷那時的事?」

    我搖搖頭,「這不是科學報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國香吁出一口氣,很感煩惱,皺起眉頭,坐在牆角。

    我問:「你承認已經發生了?」

    她點點頭。

    我放下心來,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樣,不由得惡作劇地微笑起來。

    「為什麼是我們?」國香問,「這完全是不對的,我比你大二十歲,而且已婚,有兩個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誇張,二十歲!

    國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見的時候?」

    在這種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於是我點點頭。

    「無可避免要發生?」

    「注定的。」

    「讓我們速速完成這個報告,斷絕來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處。

    於是我們兩個人四隻眼落在報告上,強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麼,我只見一個個拉丁名詞自白紙上飛出來,二十四個字母重新排列,組成我要說的句子。

    像,為什麼不讓它大膽發生?

    又像,施君會得明白。

    更像,原來這次回來,完全是為著可以結識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臨睡之前的一本書上。

    《鏡花緣》。

    鏡中花,水中月。中國人連取個書名都有這麼大的學問。

    抬起頭來,只見盛國香皺著眉頭看著窗外。

    我衝口而出:「枉凝眉。」

    她當然沒有聽懂,「霍」地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用雙手抓住她肩膀,將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會這樣做,要不是英雄好漢,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歎我兩者都不是,我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們說,不吃過女人耳光,以及不給女人吃耳光的,簡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輕我,屆時連讀書人這樣雞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身份危機出現,更加無所適從。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靈。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舉是將盛博士的報告火漆封口,掛號寄還給她。

    下午,工人來安裝冷氣機,吃不住噪音,開車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進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寬大的沙發椅上魂遊太虛,感受心頭微微嚙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睜開眼一看,是施君。

    做賊心虛,一顆心幾乎躍出喉嚨,像兇手看到親手殺死的被害者靈魂出現,嚇得幾乎沒哭出來。

    我瞪著他,雙手緊握沙發扶手。

    他發覺了,他要找我討還公道。

    他卻和顏悅色地說:「是等人嗎,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坐?」

    原來他還沒有知道。

    受透刺激,渾身麻木,動彈不得,他還以為我沒有意見,一向隨和的施氏已視我為老友,便與朋友一起坐我旁邊。

    干他們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潑熱鬧的,一頓茶工夫不知可交換多少訊息,說多少個笑話。

    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忽見入口處有位身形苗條、褐色皮膚的女郎向我們這邊走來,還沒看清楚心已劇跳,低下頭來,是盛國香,她來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她來了。

    果然是朝我們這邊走來的。

    一聲導演,也不問生張熟李,臀部就擠過來,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給她坐。

    不是盛國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緊張之心鬆弛,隨著而來是失落。

    不是她,她沒有來。

    女郎自我介紹,「我叫蘇倩麗。」

    我呆呆看著她。

    她深覺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導演什麼時候簽你的?」

    施氏來解圍,「他不是幹我們這一行的,林自明是內子的同事。」

    蘇情麗轉過頭來,「原來是大學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離只有十公分,我連忙撤退,低下頭,鼻觀口,口觀心,然後手足並用,站起來,一邊搖手,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沒等待他們反應,便匆匆離開咖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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