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守丹不想看下去。
招蓮娜走到客廳,一邊夾上耳環,臉上厚厚的脂粉拒絕融入皮膚,似浮游在面孔附近,一片白濛濛,一笑,一面孔干紋,胭脂顏色太深太苦,根本不配,但是她悲愴地堅決地要出去跳舞。
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第六章
「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少婦,緊緊把她的嬰兒擁在懷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經那麼小小個,媽媽也曾經擁抱我,真不明白她為何日後虐待我,而我又那樣恨她,我哭了很久,抹乾眼淚之後,仍然繼續恨她。」
招蓮娜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
後來羅倫斯洛告訴守丹,侯書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開心,喝了許多,幾乎忘記提條件。
侯書苓並不擔心,招蓮娜的條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產、更多的現款、更多的保證。
侯書苓比較關心守丹的意願。
羅倫斯洛說:「她醉了,我正扶著她上車,她忽然轉過頭來叫住侯書苓。」
招蓮娜醉眼模糊,她向侯書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麼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羅倫斯大惑不解,問守丹:「百思是什麼人?」
守丹聽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漸漸一陣酸意鑽上鼻樑,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百思是誰?」
她並沒有忘記他。
也沒有忘記她共他一齊度過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記苦澀的歲月已自指縫流過,她誤會時間會回頭,她仍然年輕,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護她對她負責,她的丹丹是小公主,她是她小天地裡的主人。
守丹的眼淚「簌簌」落下。
小時候她一哭,父親便吃驚,他會說:「唷,丹丹眼角有一顆大大晶瑩的眼淚。」
後來,人死燈滅,他在天之靈再也沒看見她們母女足以用來洗臉的眼淚。
只是,臨終時他大概知道她們母女總會有這樣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過一會兒,守丹說:「告訴侯先生,我願意與他結婚。」
羅倫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結婚不是那麼慘的事,請停止流淚。」
守丹只得勉強笑一笑。
羅倫斯洛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替她拭去眼淚。
他歎口氣,「將來做了侯太太,可別學那張琦琦,把我當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書僮家丁,怎麼會是婢妾。」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謝謝你,梁小姐。」
守丹一點歡容也無。
「屆時我們勢必不能這樣接近,」羅倫期洛預告。
「誰說的,這些日子沒有你左右為人難那般陪著我們,日子怎麼過,我唯一的條件是叫你繼續做我們的秘書。」
羅倫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報這個知遇之恩。
守丹歎口氣,「阿洛,結婚是怎麼一回事?」
羅倫斯怎麼會知道。
心扉的信來了。
「守丹,結婚是件好事,兩個人,一男一女,願意結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歡笑,又共度患難,人生雖然孤苦,你們兩人有商有量,互敬互愛,必覺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間最好維持一個適當距離,像他不願說的事,切忌尋根究底,還有,最好尊重對方生活方式,莫加干涉,希望你倆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婚事籌備起來。
守丹照樣上學,招蓮娜與羅倫斯洛卻忙得不可開交。
守丹把於新生約出來。
「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最愛聽到新聞的人,恐怕是於伯母,她從此可以放心了。
於新生含笑道:「你這個鬼靈精,你參加了法文班是不是。」
「新生,我要結婚了。」守丹的聲音極之平靜。
於新生的表情如電影中的凝鏡,有幾十秒鐘不動,然後輕輕說:「守丹,你開玩笑吧,你同誰結婚,你不過是個高中生,怎麼會論及這種人生大事。」
「是真的,這些日子來,他負責我們母女生活,對我們很好,我不討厭他。」
於新生震驚,他耳畔「嗡嗡」作響,這些日子來,他對小女友情愫已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但每次見到梁守丹,他內心總鼓鼓地快樂,見不到她,思念甚殷,盼望見面,他沒有大動作,替她拎拎書,撥一撥她的秀髮,已經心滿意足。
此刻驀然聽到她要結婚,剎那間胸口似中了一拳,又如冷天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盤冰水,他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淚來,那麼大的男孩子,第一次領略傷心滋味。
守丹沒想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嚇一跳,呆呆看著他,手足無措。
「心扉,話別,原來是這樣一件悲愴的事。」
「守丹,你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心扉,我不認為於新生還肯把我當朋友。」
「守丹,你不該低估於新生的智慧。」
當時於新生發足狂奔,一下子跑出去老遠,守丹並沒有叫住他。
她看著他穿白校服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變成一個小白點,像一隻白鴿般飛去無蹤。
守丹忽然記起三兩歲時,父親每替她著襪子,都必親吻她小小的腳,守丹怕癢,「咕咕」地笑,父親去世後,她很快掙扎著學會自己穿襪,那種感覺,就似今日看著於新生離開她。
梁守丹低下頭。
婚禮非常低調。
很簡單的象牙白禮服,款式由侯書苓親自挑選,小小一層面紗,只遮住雙目同鼻子,在註冊處宣了誓,簽下名字,守丹就成為侯書苓太太。
招蓮娜一身大紅,很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齊來觀賞她的榮耀,但是賓客名單由侯家選定,她壯志未酬。
婚後梁守丹又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終於同她母親分開。
這時,招蓮娜找到一個外籍男友,據說在政府做不大不小的政務官,天天接她去吃小館子,她打算再婚。
「心扉,我仍然每天上學,所不同的是,車子與司機都換過了,放學後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做功課,羅倫斯洛每天下午五時正來看我有什麼需要,我已失去同齡朋友,非常寂寞,侯書苓每星期接我出去吃一頓飯,同從前一樣,閒談數句,即各自返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侯家哪一間屋子裡,也從來不主動找他,我猜,我是全世界要求至低的妻子,而他,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丈夫,這樣的生活很適合我。」
侯書苓要求守丹打扮得最最漂亮,自有專門服侍她的人,每週替她梳頭化妝穿衣,以及配戴首飾。
見過梁守丹的人都詫異她不似真人,像一隻考究的洋娃娃,美麗精緻,坐在燭光邊一動不動,只有很細心的人才會發覺她偶然也眨眨眼。
其實不是這樣的。
其實他們之間頗有感情的交流。
「老先生身體好嗎?」
「還過得去,像所有老人,希望抱孫子。」
守丹笑,怕侯書苓多心,故作註解:「我還在讀書呢。」
「你母親這一陣子還順心吧?」
「她生活悠閒舒適,聽羅倫斯說,她天天換新衣服,置了一輛誇張的敞篷車,叫司機在最繁忙的時間開到銀行區去巡遊。」
侯書苓笑笑,「一下子她就膩了,別擔心。」
「分開住之後,對她恨意漸消。」
「我最贊成任何關係的人都分開住,維持一些尊嚴。」
守丹不予置評,過一會兒說:「我的數學一塌糊塗,補習老師叫我背誦例題。」
侯書苓輕輕笑,仍然很疲倦的樣子。
守丹悄悄問他:「婚後你有沒有得到你要的東西?」
「有,」他頷首,「父親已立了新遺囑,大部分產業留給我的未生兒,二十一歲之前由我托管。」
守丹說:「他們真是幸福兒童。」
「還沒有生下來,又怎麼會知道呢。」
守丹側頭想一想,「應該是知道的,應該有靈性。」
侯書苓笑,「小孩子話。」
守丹也笑。
怎麼不知道,父親在這一刻也許就無助地站在一角看著她們母女。
一位同學母親壯年病逝,他跟守丹說,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家裡的衣服常常會自動掛好,雜物時時歸位,就似主婦生前那樣,他們家的幼嬰,老是凝視某一角落,像看著一個人,然後快活地笑著搖手,彷彿與人招呼。
守丹渴望再拉一拉父親的手,上一次父親需將她抱起說話,現在,她肯定身高已與父親相仿。
「心扉,將來吧,將來去到天上,我們父女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舊,我會告訴他,在他去後,發生過些什麼事,屆時,委屈已不是委屈,因為一切已成過去。」
當下守丹說:「那麼好,母親也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侯書苓看著美麗的少女輕輕問:「你呢?」
「我?我還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停一停,「呵是,安定的生活,不再有房東來追債。」
守丹笑,她喜歡同侯書苓在一起,在他面前,不用偽裝,他什麼都知道,他也不會看不起她。
羅倫斯洛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面前,梁守丹沒有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