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亦舒
「芳好你真是斯文人,這已是你最強烈抗議?」
「你想我罵人摔東西?」
「在英國受教育的人脾性大多如此含蓄,我有一英籍朋友,看到殺人放火場面部只是皺眉輕輕說:『這不大好。』」
芳好問:「找我有事?」
「沒事,只想見面聊幾句。」
「我不懂聊天藝術。」
「那麼,聽我傾訴。」
芳好微笑,像他這樣的人,有什麼話要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想怎樣。
他似明白芳好想什麼,輕輕說:「同夥伴訴說煩惱,不算過份吧。」
「你不愁沒有對象。」
「她們都欠缺一雙好耳朵。」
「嗯。」
「你們一定在背後說過我其實對製衣及設計一竅不通吧。」
「……」
「但是華盛頓郵報的老闆葛蘭姆太太生前對辦報也不甚了了,她擅於用人,而且大膽將權力下放,接受意見。」
「……」
他得不到回應,轉過頭去看她,發覺芳好累極已經睡著。
皎潔的面孔寧靜平和,像個孩子那樣微張著嘴,她有做夢嗎,做什麼夢?
方有賀不去吵醒她,開車把她送回家裡。
車一停,她反而醒了。
「呵,到家了,謝謝你。」
也不待男伴替她開車門,自己下車說聲再見,便回到樓上去。
不近人情?
那是故意的,芳好實在不想與方有賀混熟,對他的煩惱也無興趣。
她扮作魯莽,打斷了良夜。
床邊有一本書,正是她喜愛的作者費茲哲羅所著「夜未央」。
她拾起書看數頁,睡著了。
那邊,方有賀把葉家的車駛返葉家。
葉太太正與朋友搓麻將,見是他,找了替身,與他到偏廳說話。
「是來找有成嗎?他與結好出去跳舞。」
「葉阿姨你快回到牌桌上去,我這就走了。」
話還沒說完,有成與結好進門來。
她脫下外套,原來裡頭穿一件淡湖水綠紗旗袍,上邊繡一隻隻小昆蟲,像蝴蝶蚱蜢飛蛾,非常有趣。
他倆像小朋友般手拉手,顯然喝過酒,有點興奮。
「咦!大哥,你在這裡。」
「媽,趁家長都在,我們想宣佈一個好消息,有成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
方有賀跳起來。
葉太太怔住,一時間出不了聲,終於「呀」一聲。
有成說:「葉阿姨請允准結好嫁給我,我會終身愛護她,照顧她。」
葉太太笑出來,「啊,這麼快。」
「既然知道已經遇上至愛,還呆等什麼呢?」
方有賀看著兄弟發亮的臉,不知說什麼才好。
「有成,我同你回家從詳計議。」
有成笑,「大哥,我不等你了,我這次超車搶先,我們會先訂婚,然後籌備婚禮,六個月後註冊。」
方有賀坐下來,也笑了。
緣份一到,推都推不掉。
「打算請客嗎?」
「我會先知會父母,聽他們意見,但我自小與大哥最合拍,什麼都與他商議,他時時給我忠告,大哥,我們不打算鋪張。」
葉太太試探,「總得穿白紗吧,不要放棄新娘子打扮,我幫你去紐約王薇薇處訂禮服。」
「媽媽。」
結好與母親摟成一團,兩人都落淚。
方有賀被她們的喜樂感染,用力拍打弟弟肩膀,「恭喜你,有成。」
結好說:「我去告訴姐姐。」
「芳好恐怕已經睡了。」
「我叫醒她好嗎?」
有成說:「阿姨,我明天一早來與你商量細節。」
「好好好。」
方有賀說:「阿姨,我們先回家去。」
屈著膝頭坐進有成的小跑車,他問弟弟:「想清楚了?」
「想足三日三夜。」
「可別兒戲,誤人誤己。」
「絕對不會,我們有信心廝守終生。」
方有賀歎口氣,「你真幸運,有人陪你一起瘋著搞閃電結婚。」
有成咧開嘴笑。
「女方有什麼要求?」
「沒有。」
「喏,像戴什麼首飾,住什麼地方,在何處蜜月……」
「沒有,我們沒說過這些,結好說:她母親的家教是女子不要問男人要任何東西。」
有賀街口而出:「好家教!」
有成喜孜孜,「婚後結好不做事,我們打算要三個孩子,假如可以選擇,都是女兒就最理想。」
有賀微微笑,合不攏嘴。
「大哥,你要做大伯了。」
可不是,小小孩子蹣跚走過來叫他伯伯……
他有點嚮往。
有成越來越高興怪叫著歡呼起來。
一到家忙著打電話給父母親報告婚訊,通宵不寐,跳來跳去,笑個不停。
傭人進來說:「伏小姐找。」
有賀擺擺手。
他上樓休息,閉上眼,一張皎白的面孔在心底深處慢慢呈現。
第二天一早,他被人推醒。
睜開眼睛,記得是星期日假期。
鼻端一陣香氣,他立刻知道這是誰。
果然,那香氣的主人整個柔軟的身軀伏到他背上。
「你該死,不聽我電話。」
他開口:「有成要結婚了。」
「是嗎,」對方也訝異,「同什麼人?」
「一個與他似孿生兒般天真活潑可愛的女子。」
「那多幸福。」
「是,我完全同意。」
伏貞貞仍然靠在他身上,「我同你呢?」
有賀反問:「你想結婚?」
「不,我還想出鋒頭、做影后、趁熱鬧。」
「那多好,人各有志。」
「你呢,有賀,你呢。」
有賀輕輕推開美人,到浴室刷牙洗臉刮鬍。
真的,他呢,他想怎樣?
他有點希望週日滾上床來的是可愛小孩。
他淋浴,伏貞貞坐在浴室裡同他說話。
「……」
他關上水籠頭,「你說什麼?」
「卡地亞有一條鑽鏈,美得叫人窒息——」
他穿上浴袍,「貞貞,作為我送你的分手禮物可好?」
一時間浴室寂靜一片,水滴聲音清晰可聞。
伏貞貞聽明白了,緩緩蹲下,伏在他膝上。
「嗚。」她輕輕發出小動物般聲音。
「我很喜歡你,貞貞。」
「我懂得,你要結婚了。」
方有賀沒有回答。
「是那個白皙面孔寡言寡笑的葉小姐嗎?」
他搖搖頭,「人家怎麼會看我上眼。」
「那麼,一定是別的大家閨秀。」
他輕撫她的長鬈發。
「娶妻不娶狐狸精。」伏貞貞歎息。
「貞貞,我們仍然是好朋友,有事,勿忘與我商量。」
她點點頭,忽然鼻尖發紅。
「我要進廠拍戲了。」
貞貞自己開門離去。
他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良久不出聲。
然後,他穿好衣服親自到珠寶店走一趟。
「伏小姐挑選的項鏈在這裡。」
他看一看標價,這簡直是一條左臂,也該是分手的時候了。
他又替未來弟婦看首飾,總覺結好那樣的女孩戴粉紅色大珠子最好看,但是珠會黃,人會老,還不如鑽石來得實際。
店員給他看一條圓鑽漸進的項鏈,清麗脫俗,他很喜歡,吩咐店員送到葉府去。
後邊有人輕輕說:「一副耳環足夠了。」
他轉過頭去,原來是芳好,他又是歡喜,又有絲心酸。
她可知他已與貞貞分手?與那樣高質素女友說再見真需要點誠意及勇氣。
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但是他的良知告訴他,凡事必有犧牲,一腳踏兩船的結果是掉落水中。
他低下頭。
芳好訝異,她第一次看到方家公子有這樣落寞惆悵的神情,她彷彿在猛不提防的時候窺見到他人秘密,靦腆得別轉面孔。
這時經理過來說:「葉小姐,葉太太的珍珠串好了,請看是否滿意。」
店員小心翼翼招呼熟客,未免疏忽別人。
有一個日本少婦在飾櫃前瀏覽,終於要求看一隻手錶。
芳好覺得她有點眼熟。
不過,進珠寶店來逛的女子,模樣都差不多吧:白嫩、嬌矜、舒泰。
然後,在電光石火之間,芳好想起來了。
這是梅村裕子,區汝棠的日籍妻子,芳好在報章社交版上見過她的照片。
裕子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豐潤古典的鵝蛋臉,狹長鳳眼,氣質優雅,同時下西化染黃發的東洋女全不一樣。
芳好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店門又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正是區汝棠。
今天應當足不出戶!
她只得緩緩抬起頭,朝區君點點頭,他一怔,亦朝她微笑。
兩年不見,狹路相逢,如何問候?只得以沉默招呼。
方有賀是何等聰敏伶俐的人物,一看眉梢眼角,便猜到真相。
這男人分明是葉芳好的前任男友。
他與新歡一起出現,在這小小數百平方尺的店面,避又避不開,多麼尷尬。
他立刻決定替芳好出一口氣。
他叫店員把一條數百卡拉鑲鑽石豹子的項鏈取出,一言不發,親自替芳好扣好,然後輕輕說:「看,是否適合。」
芳好正在發愣,連忙回答:「太耀眼了。」
呵女人即是女人,只見裕子露出羨慕眼光。
方有賀目的已經達到。
接著他用手無比憐愛地搭住芳好肩膊。
他倒不是做戲,他是真心體恤芳好,一心替她撐這個場面。
只見區汝棠在妻子耳邊說幾句話,兩人匆匆離去。
芳好大大鬆口氣。
方有賀替她摘下項鏈。
芳好輕說:「謝謝。」
「朋友是要叫朋友高興。」
芳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