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朝花夕拾

第17頁 文 / 亦舒

    「是。」

    「我要去接他,」夫人說:「我先走一步,改天再來。」

    老方送她出去。

    我進房去看愛梅,她擁著一隻洋娃娃,在床上睡著了。

    保姆說:「非常乖的孩子,明天幾點鐘上課?」

    我根本不懂,方中信在身後說:「八點半要到學校。」

    「她的書本呢,要不要回去拿?」

    「不用再到那個地方去,幾本圖畫書而已,我會叫人辦妥。」他著保姆去休息。

    「真偉大。」我喃喃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沒聽過?」

    我細細咀嚼這句話,倒是呆了。不不,我沒聽過,在我們那裡,福利制度較為完善,金錢的作用遠不如這裡見功,同時我們對物質的慾望也較低。

    小愛梅睡相可愛,我撫摸她的小手,將之按在臉旁。

    這樣小小人兒,將來一樣要結婚生子,花一般年華過後,照樣面對衰老,時間飛逝,沒饒過任何人。

    只聽得老方忽然說:「君不見高堂明鏡悲自發。朝如青絲暮如雪。」被方中信這麼一說,我立刻明白了。

    老方低聲問我:「你會不會嫁給我?」

    「我不能,我已婚,不能重婚。」

    「但那是數十年之後,現在你尚未出生,何妨結婚?」

    這如果不是狡辯,真不知什麼才是。

    我搖頭,「在那邊我有丈夫有孩子。」

    「那算是什麼丈夫?聽你說,他根本不照顧你——」「我們那一代男女是真正的平等的,誰也不照顧誰,有什麼事,求助社會福利。」

    「那何必結婚?」

    「撫育下一代。」

    「下一代!你們的下一代在實驗室的抽屜中長大,大人不痛不癢,這也好算做父母?」

    我沒有聲音。

    「你聽過胎胚的心跳?你嘗過生育的痛苦?你可知初生嬰兒如一隻濕水的小動物?你根本不是一個母親。」

    「還不是同男人一樣,大家做小生命的觀光客,啼,同你說男女已真正平等。」

    「可憐的孩子,從此母愛是不一樣了。」

    真的,我們這代母親再也不會似外婆般偉大。

    「我們可以結婚。」他仍不放棄。

    「我們結識才十多天。」

    「這是最壞的借口,你同你第二任丈夫認識才五天就決定結婚。」

    真後悔告訴他那麼多。

    「什麼第二任,我只有一任丈夫,」我說:「通過電腦,對他個人資料已有充份瞭解,自然可以結婚,這是我們那邊的慣例。」

    「你拒絕我?」

    「我恐怕是。」

    他神色黯然。

    我握住他的手,「老方,你沒聽見夫人說?他們會召我回去,我終歸是要走的。」

    「如果你不想走,誰也找不到你,我可以替你弄張護照,我們到可可的原產地象牙海岸找間別墅,這裡的事業交給小妹,從此不問世事,我才不信未來戰士有本事把你揪出來。」

    老方說。

    「老方,如果我與你雙棲雙宿,那麼愛梅將來懷孕,生下來的誰,想一想。」

    「是你。」

    「我?我在此地,同你一起生活,是個成年婦人,怎麼可能又是愛梅的嬰兒?只有一個我,怎麼可能同時在一起出現?」

    老方如打敗仗,張大嘴,一額汗,我看了都難過。

    我們擁抱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他嗚咽的說。

    「別孩子氣,老方,這件事是沒有可能的,」

    「時間為什麼作弄我,為什麼?」

    它一直如此:相愛的人見不到最後一面,傷心人捱不過最後一刻,到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另一半得先走一步,就是感情日久生分,一切都是時間作祟,一切都是時間的惜。

    任何人都敵不過時間大神,全人類得乖乖聽令於它,美女望之令人心曠神怡?不要緊,時間總會過去,她今年不老,還有明年,有的是時間,務必把小女嬰變成老婆婆為止,可怕呵。頭髮在早上還是烏黑的,時間飛逝,傍晚就雪白了,什麼也沒幹,數十年已過,母親在這裡是孩子,在那頭已是嘮叨的老人家。

    怎麼辦?發脾氣哭泣不甘心也無用,在這一剎那我變得剔透通明,世事有什麼好計較的?

    老方還在說:「我不讓你走,我不會讓你走,我要把你藏起來,鎖在堡壘裡。」

    我把他拉離愛梅的房間。

    老方很任性,他所喜愛的人與物,一旦離他而去,他會痛苦至死。

    我們默然相對一整夜,兩個人的心事加起來足有十公噸重。天亮更不敢睡,因要去探望外婆。

    愛梅由保姆看著吃早餐,稍後要去上課,出門時分,她吵著要見媽媽,我答應放學接她。

    外婆躺在病床上,身體實在虛弱,卻還要撐著說話。

    她的語氣十分溫文,令人知道她是個十分有教養的女子,在這種時刻,她還竭力地在遏制她內心的悲痛與焦急。

    「愛梅,醫生說愛梅在你那裡?」

    「她剛剛上學,一會兒帶她來。」

    「方太太,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好。」

    「你儘管休養,這裡有我。」

    「方太太,非親非故,怎麼可以麻煩你?」

    我輕輕按住她的手,低聲說:「非親非故,我怎麼會同愛梅長得那麼象?」

    她沒懂,她以為我安慰她,暗示我們之間存緣份。

    「方大大,坦白的說,我一點節儲也無,」

    「公家醫院,毋需擔心。」

    她下再說話,細細凝視我。

    我多麼想輕輕叫她一聲外婆,又怕嚇著她。

    忽然外婆拉住我的手,「你是誰?」她說:「你同愛梅的右頰都有一粒痣,不但象,簡直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為何對我們這樣好?」

    「我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沒有姐妹,你到底是誰?可是他叫你來的?」

    啊,她以為變了心的人還會回頭,不不不,不是她丈夫。

    「你不需知道太多。」

    她悲痛的說:「醫生說我情況不穩定。」

    我點點頭。

    「我不要緊,可是愛梅這麼小,若不是為著愛梅……」

    「我會照顧她。」我的聲音非常堅毅。

    「我要知道你是誰。」

    「你不放心,你不相信我?」

    她激動起來,「不,不是這個原委。」

    護士過來,「方太太,病人需要休息。」

    「我下午再來、」我說。

    外婆目送我離去。

    老方在門外等我。

    他說:「醫生說她已進入緊急狀態。」

    「可是不行了?」

    他不肯回答。

    我握緊拳頭,擊向牆壁。

    「何必傷害自己,看,出血了,外婆或祖母,總要過世的。」

    「她只有二十餘歲,她這一生,並無得意過,她適才還以為拋棄她的男人會得派人來照顧她。」

    老方遞手帕給我。

    「而且她不放心愛梅跟我們生活,我們是陌生人。」

    「你可以告訴她你是什麼人。」

    「她不是笨人,她已經起疑心,」

    「告訴她。」

    「我得試一試。」

    「她現在靠機械幫助維生,你要把握機會。」

    「是。」

    「你需要休息,一會兒接愛梅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

    「別難為自己,辦事要力氣。」

    他知道我喜歡吃簡單的食物,譬如說大塊而爛的蔬果,味道要鮮而不濃,辣的絕對不碰,酸的受不了,但甜的多多益善,他說我口味如老太太,容易辦。當下他陪我早早吃了午飯。

    下午我向愛梅去見外婆。

    她對女兒千叮萬囑。愛梅實在太小,雖然乖巧懂事,到底不是神童,腦袋裝不了那麼多囑咐,外婆到後來也明白這一點,歎口氣,閉上雙目不語。

    她放不下心,去也去得不安樂。

    接著的一段時間她彷彿想穿了,同我說,她希望吃紅豆沙。

    老方一疊聲派人去做。

    外婆微笑,「方先生對你真好,原本我以為沒有神仙眷屬這回事,看到你們夫妻倆,可知是有的。」

    我不知如何作答。

    「他對你真好。」外婆似有唏噓。

    「是的,」

    「愛梅就托付給你們了,」外婆說:「跟著你們,也許比跟我吃苦好。」

    我按下她的手,暗示她休息,她說話已相當吃力。

    我們必須離開。

    第十五章

    那個黃昏,我呆坐窗台,愛梅在做功課,門鈴尖聲響起。

    我跑去開門,看到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站門口。

    我一眼就認出他,「陸君毅。」

    「是。」

    「你來幹什麼?」

    「我來看鄧愛梅。」

    「你還欺侮得她不夠?」

    「聽說她媽媽生病,我來探望她。」他今日似乎正經得多。

    「你可以進來,不過只給你半小時,而且不准你對她無禮,聽見沒有?」

    陸君毅吐吐舌頭。

    我無意對自己的父親這樣嚴厲,但我必須保護母親。

    愛梅見到他,十分投機,也許感情的秧苗已在那時種下。

    陸君毅不調皮的時候蠻好:他取出小玩意陪愛梅玩,小男孩的口袋裡裝得下整個幻秘的世界:小小的按鈕遊戲機、彈子、圖畫書、撲克牌、盒子裡放著蠶寶寶。

    不要說愛梅看得津津有味,連我都有興趣。

    他們也養蠶,灰白的軟蟲,蠕蠕然其實是非常可怕的東西,但孩子們特別喜愛他們,一代接一代,一直沒有放棄這種寵物,我那兩名寶貝養滿一整格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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