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我養母病重。」
樓上,蔣子紹倒在沙發上,地上都是酒瓶,爛醉如泥。
他的妻子一直是他的導師,她倒了下來,他也漸漸失去方向,現在,是他調過頭來照顧她的時候了,可是這些年來她一直背著他走,他許久沒有步行,腳步踉蹌。
丘靈連忙去看病人,劉自桐也滿身酒氣,手上握著她少女時的照片。
「丘靈」
丘靈扶起她,立刻間到一股異味,丘靈默默為她清潔更衣,同時斟出一杯熱茶餵她緩緩喝下。
她喃喃說:「丘靈,好幾個地方來追帳。」
丘靈不出聲。
「小店乏人照料,我同子紹吵了幾句,大家都很不開心,我想,不如把店關掉算數。」
丘靈覺得可惜,去年來到,小店生氣勃勃,沒想到一下子遇到嚴寒。
「竟捱不到你中學畢業。」
丘靈陪笑,「振作一點。」
劉自桐苦笑,「剛才,我盹著了,夢見自己回到家門前徘徊,想乞求父母原諒……而其實,他們早已不在人世。」
丘靈發愣,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好。
「丘靈,這年餘,難為你了。」
丘靈握緊她的手。
第二天,夫妻倆酒醒了,恩愛如昔,她坐輪椅,他推著她到處去,兩人在餐廳吃飯,看電影,駕車到海灘乘帆船……像度蜜月一樣。
欠著許多債,因為過去信用好,賬戶也不十分著緊,丘靈已停止入貨,打算賣完存貨就結業。
她感慨地對伊分說:「讀書最舒服,多溫幾遍,考試一定可以成功,是生活中最易獲得報酬的事。」
伊分搔著頭,「我卻覺得難透了,書本的字會跳躍,完全不明所以然。」他叫丘靈笑。
姚佑潔再次約會丘靈。
「我替你問過,因未成年,你仍需要監護人。」
「可是,街上許多流浪兒,他們也只得十四五歲,無人理會。」
「你想做街童?」
「不不,」丘靈用手掩臉,「我想見一見生母。」
「我已囑律師去信監獄,可是沒有回音。」
丘靈淒苦地垂下頭。
姚佑潔默然,萍水相逢,她已盡了所能,換了今日,她才不會在飛機上隨便把電話號碼給人。
她由衷同情丘靈,同時,她也看出這少女不簡單。
正在喝咖啡,有人走過來熱誠地自我介紹:「我是大都會模特兒公司經理,這位太太,我們對令千金外型很有興趣,」他留下名片,「有空請聯絡我們試鏡。」
姚佑潔知道她的看法不錯。
那天,丘靈回到家,看見劉自桐與蔣於紹在喝香檳。
「丘靈,過來,今日是我們銀婚紀念,你也來喝一杯。」
丘靈輕輕問:「今日不是該到醫院複診?」
劉自桐切開小小精緻蛋糕,「丘靈,別提這些。」
丘靈相勸:「病情已受控制,小中風不算一回事,請振作起來。」
他倆笑,「你看丘靈多會掃興,去,與伊分看戲去,別在這裡扮家長。」
丘靈道歉,取過外套出去找伊分。
伊分在房中做功課,遇到阻滯,面紅耳赤,一見丘靈,如獲至寶,丘靈教他兩度散手,他立刻恍然大悟,突然開竅,路路暢通。
「丘靈,你真聰明。」
「你自己上課不聽書。」
「咦,你不用管店?」
丘靈黯然,「店已結業。」
「我自有記憶就上蔣氏買冰棒吃,真沒想到會關門。」
「日後,也許有人頂來做,也有可能,角落土多會受到淘汰。」
「易主後不是蔣氏了。」
「來,我請你看戲。」
伊分問:「你怎麼有錢?」
「喂,去,還是不去?」
坐在戲院裡看科幻動作片,銀幕上不住打鬥爆破,火花融融,子彈亂飛,丘靈看得心煩意亂。
「走吧。」
「還未散場。」
「你走不走?」
伊分笑著遷就,「唏,女霸王。」
在別人面前,丘靈、水遠沉默恭馴,對伊分,就自由自在,這也是一種緣份。
「還有十分鐘,我想看完結局。」
「一定是英雄戰勝外太空人,兼贏得美人歸。」
伊分只得陪丘靈離場。
「現在又去哪裡?」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丘靈,下一站去何處,為甚麼始終沒有自己的家,其他少年可以鬧情緒使性子,與兄弟姐妹傾訴心事甚至吵架,她就不行。
她茫然抬起頭,「回去吧。」
「蔣太太可是要到醫院複診?」
「我就是想勸她去看醫生。」
伊分仍然駕駛那輛生銹的舊貨車,把丘靈送回去。走的路正是當日自飛機場接返她的那一條,景觀熟悉,丘靈又熬過了一年多。
回到小店樓下。丘靈抬頭一看,發覺窗戶開著,紗廉拂動,穩穩傳出收音機的歌聲,一個女歌手輕輕唱:「如果你真正愛我…」
丘靈第六感如動物般靈敏,她立刻知道發生了意外。
丘靈輕輕握住伊分的手。
伊分還在問:「什麼事,你手都涼了。」
丘靈輕輕走上樓梯,蔣宅的門虛掩著,一推就開,收音機歌聲更加清晰。
這時,連伊分都知道有不妥的事。
他倆走進屋內,丘靈看到桌子上放著酒瓶酒杯。
她緩緩走進主臥室,一進門就看見兩人躺在床上,像是喝醉睡著了,劉自桐半坐半臥,蔣子紹伏在她臂彎裡,她始終保護著他,他是她終身的責任。
丘靈走近,兩人面色平靜,可是皮膚呈一種灰綠色,已無生命跡象,而叫丘靈印象最深刻的是,蔣子紹芽著花襯衫。
丘靈呆呆看著他們,作不得聲。
今日,原本是他們銀婚紀念。
咚的一聲、是伊分受驚後退踢到家俱,他立刻致電報警。
丘靈靜靜坐下來,她預料的結局終於來了,可是,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壞。
她伸手關掉收音機,一直守著養父母,直到警察趕至。
他們把丘靈請到客廳,同伊分說:「可否暫時到你家休息,我們需要封鎖現場。」
然後,所有鄰居都知道了,議論紛紛,悲傷不已,有人第一時間把花束放在蔣氏雜貨樓下。
「是服毒嗎?」
「聽說是,他們生前異常恩愛,唉,真沒想到。」
「為甚麼輕生,有甚麼大不了的事?」
麥沖太太立刻收拾客房安頓丘靈——「那孩子已經吃太多苦。」
丘靈一聲不響在房裡坐到深夜。
伊分敲門:「還沒有睡?」
丘靈沒有抬頭。
伊分靦腆,「我與父母商量過,他們說,你不妨留下來,過幾年,我倆可以結婚,你若不喜歡養雞呢,我們到城內發展。」
他的聲音很輕,可是十分堅定,丘靈確實相信他會好好照顧她,決不食言。
但是她沒有回答。
這一站已經結束,她又得起程往別處去,她不會留下來。
這時,麥沖太太在房門口出現,「丘靈,我願意收養你,你可有一永久家庭。」
丘靈謙卑感激地微笑。
「留下來吧。」
丘靈只多留了三個月。
她收拾了殘局,辦妥所有事情,便決定離去。
姚佑潔幫了許多忙,在背後為丘靈出力。
伊分麥沖很傷心,「丘靈,你會寫信給我吧。」
不,丘靈心裡想,萬水千山,過去也就是過去了,往前走還來不及,哪有空留戀過去,況且,並不是愉快的經驗。
姚佑潔介紹的律師已幫她辦妥手續,這次,領養家庭在美國舊金山,她又得到一次旅遊的機會。
伊分說:「到八十歲,我都會深深記住你。」
丘靈笑,「不,你才不會,我不過是路過的一個幽靈,很快消失在露水之中。」
「媽媽說,看你的大眼睛,就知道你不會在農場耽一輩子。」
是嗎,務農的人都有小眼睛?
「丘靈,又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難道不怕?」
「怕慣了。」
「養雞,真的那麼可憎?」
丘靈拎起簡單的行李,「我要走了。」
伊分不知道,麥沖整家人經年身上都有一股溫暖略酸的異味,同雞排泄物類似。
同學中有家裡開魚場的,連呼吸都永遠帶著一股腥氣,不是洗澡可以清除。
他送她到飛機場,這個紅髮少年忍不住竟哭泣起來。
姚佑潔連忙上來解圍。
「到這邊來喝杯咖啡,我有話說:報告出來,蔣氏夫婦同步服毒,排除了謀殺他殺可能。」
丘靈點點頭。
「但是,大家不明白的是,他們情況不致於壞得要走上這條路……」
第五章
丘靈卻是知道的。
他們分別對她傾訴過心事。
時間到了,丘靈與伊分擁抱一下,頭也不回的走進候機室。
她仍然聞到那股異酸味。
在飛機艙內,她睡著了,忽然看到一個沒有五官的男人向她走來,丟一件花襯衫罩住她的頭,丘靈狂叫起來,掙扎不已,手臂打到鄰座乘客。
那是一個年輕人,並不見怪,只是微笑。
片刻有服務員走近,「丘小姐,請隨我來。」
「什麼事?」
她悄悄說:「姚佑潔叫我照顧你,頭等艙有一空位,請過來。」
丘靈感動,姚姐把握每一個機會照顧她。
不過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一路上,丘靈非常非常鎮定。
她一點也不後悔離開伊分麥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