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亦舒
那是個相貌端正的華裔男子,年紀比丘靈想家中年輕許多,丘靈一味微笑,十分靦腆。
「我是蔣子紹,你先別忙怎麼稱呼我,先安頓下來再說,稍後,伊分會帶你去學校報名,我知道你是個優異生,注重學業。」
丘靈略為放心,到此為止,一切順利。
可是,蔣太太呢?
這時,有顧客帶小孩進來買汽水熱狗,伊分前去招呼,丘靈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裡,記在腦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靈順手接過,一言不發,將店堂拖乾淨,順便連角落走廊也清潔妥當。
蔣光生放好蘋果箱子進來,用手搔頭,「咦,怎麼小店一下子光亮起來?」
伊分笑,「我與丘靈會合作得很好。」
「丘靈,我帶你上樓參觀。」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華僑,他們就住在店舖樓上。
樓梯在店左惻,二樓是客飯廳、廚房及一個看街的露合,沒想到也像賈宅一樣,可以見到海。
丘靈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劇院,以及一點點白色,佈滿港口的風帆,這是一個萬里無雲的艷陽天。
廚房寬敞,但是頗為髒亂,不過不要緊,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樓,一推門進去,丘靈就喜歡,小小一張鐵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戶,可以看見白鴿飛過。
丘靈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運的了。
蔣於紹說:「丘靈,從此你是家裡一份子,別見外,盡量適應。」
語氣誠懇,丘靈大力點頭。
忽然樓下一陣汽車喇叭聲,蔣君笑,「我妻子自農場回來了,丘靈,來見一見。」
原來她出去幹活,並非擺架子不見姜女,丘靈放下心來。
樓下伊分正把新鮮蔬果自貨車車斗抬出來。
一個身型高佻的女子戴著漁夫帽白手套,她看見丘靈,放下手中東西迎上來。
「丘靈,你來了,歡迎成為我們家一份子。」
她與丘靈熱烈握手。
丘靈近距離看到蔣太太的臉,心裡一怔,她曬黑了的面孔有許多皺紋,年紀起碼比蔣子紹大十多歲,有點像他的長輩。
但是她熱誠的笑容叫丘靈慚愧:怎麼淨計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麼?
蔣太太把店交給丈夫及小夥計,重新帶著丘靈上樓。
她倆在廚房坐下,蔣太太開了一罐冰凍啤酒喝一口。
「丘靈,南半球四季與北半球剛相反。」
「是,課本上讀過。」
「城鎮生活一般來講平靜但枯燥,小店工作頗為忙碌。你八至三時上學,回來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點,才有私人時間,會習慣嗎?」
「是,我會。」
「不過,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乾薪資當零用呢,由伊分開車送你上學放學。」
丘靈點點頭,「是,是。」
蔣太太說:「我名叫劉自桐,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一直想要一個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經過了生育年紀,不能強求,今日你來到我家,真叫我歡喜。」
那樣坦誠,可知容易相處。
她又問:「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幫手收拾廚房。」
劉自桐笑了,「嘩,從此家裡多支生力軍。」
她回到店舖去。
丘靈動手把堆積的碗筷鍋盤全部拿出來洗,看似可怕,其實最簡單不過,丘靈自七歲開始已能勝任,她生母從來不做家務。
地拖用海棉條做成,吸水力特強,十分好用,吸塵機就放在牆角,摩打聲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靈出了一身汗,她喜歡體力勞動,最見功,給她滿足感。
然後,她回到小房間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來放好,順便淋浴洗頭。
丘靈做私務總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這麼大才被人收養,自知不乖巧機伶不能生存。
接著,伊分上來找她,「喂,去學校啦。」
隔著紗窗,正在看海的丘靈轉過頭來,伊分呆住,他看到她憂鬱的一面,整張小巧美麗的面孔如古董店裡寄賣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沒有一滴畫上去的眼淚。
年輕的伊分麥沖聽見他的心這樣說:那裡,那就是你生平至愛。
原本以為養女會是個骯髒黃瘦苦澀的女孩,誰知出現一個這樣標緻聰敏隨和的可人。
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你累嗎,體力可以勝任?」
「沒問題。」
丘靈從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還能撐一日一夜。
伊分載她往學校,丘靈取出文件辦人學手續。
聽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氣,「什麼,你竟與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裝生氣,「你是天才,怎不早說。」
丘靈被他引笑。
他們說英語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開口最好。
校務署人員說:「十月開學,屆時請來報到。」
伊分說:「以你這樣速度,十五歲可升大學。」
大學?丘靈想都沒想過。
她只盼望到十八歲可以獨立,該報恩就報恩,該報仇就報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僂著背脊亦可,總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標並不是追求學問。
這時伊分邀請她:「來我家坐一會兒。」
「不,蔣先生也許會找我。」
「他們很隨和,不怕。」
丘靈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養女,你不懂,她說:「我還是回去的好。」
「店關門後我請你看電影。」
「那時,我真要休息了。」
當天晚上,蔣於紹說:「丘靈,過幾天替你申請人籍,辦妥正經事再說,你正式名字是蔣丘靈。」
這是條款,一早就知道,丘靈點頭。
蔣太太說:「不瞞你,本來想領養幼童,可是我年紀較大,不合規格,他們勸我收養年紀較大的孤兒,我才決定下來。」
丘靈低頭不語。
「你的本名很美,丘靈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靈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兒,我的夢想終於成真。」
這並不是客氣話,接著一段日子裡,蔣氏夫婦赤誠對待丘靈,真正把她當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樣待遇,帶她去農場,給她看賬簿,教她打理店舖。
丘靈真的成為蔣家生力軍。
一日,蔣太太說:「小店如果兼賣香煙及獎券生意會好許多。」
蔣於紹說:「牌照已發下來了。」
「可是,」蔣太太說:「客路將會雜得多,難以應付。」
「這時,」把小小聲音忽然說:「我來好了。」
他們看著丘靈,「你?」
丘靈鼓起勇氣,「賺錢好機會,怎可放過。」
蔣氏夫婦笑起來,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像野草一樣,丘靈在另一個國度生長起來。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種東西,不論種子飄泊到何處,就落地生根,在何處粗生粗長,絲毫不計較氣候水份養料,沒有人會期望野草開花結果,他們對自己也毫無要求,要不煙飛灰滅,要不,又活下來。
在學校裡,丘靈最如魚得水,上課時她毋需收斂,自由發揮,往往同學們還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筆記之際,她已向老師指出第十行有個錯誤。
伊分歎為觀止,「丘靈,你竟這樣聰明。」
丘靈笑笑,「孤兒再不機靈一點,活不下去。」
「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只得養父母。」
伊分點頭,「你們兩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靈與伊分談得來,他家裡做養雞場,邀請丘靈參觀,「一到夏季,遊客特別多。」他說。
遊客,看雞場?
伊分神秘地說:「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蔣太太知道了,笑著鼓勵:「丘靈,你會大開眼界。」
一日放學,丘靈跟著伊分走。
雞農場規模龐大,全部機械化,滿滿一倉雞,近一萬隻,不見天日,什麼都不做,專門等吃完長肉。
伊分笑問:「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靈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進雞場,揀出死雞,一箱箱帶走。
伊分又促狹地說:「光吃也會吃死。」
丘靈問:「死雞拿去燒燬?」
「跟我來。」
他們跟在工人身後,來到農場後邊一個池塘。
丘靈又問:「呵,丟進水裡?」
不錯,工人把死雞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現了。
水面忽然浮起許多大木條,不住晃動,丘靈定睛一看,不由得張大了嘴,哪裡是浮木,這是鱷魚!
它們紛紛游近,張開鉗子似大嘴,露出腥紅舌頭,猙獰白牙,向死雞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靈戰慄,不肯再走向前。
「別怕,這些鱷魚,也專門等長肉後屠宰。」
呵,原來如此。
「鱷魚場另有老闆,現在,死雞不但有了去路,我們還可以收取飼料費。」
「好主意,那麼,養蜂場可以設在果園旁。」
「對,就是這個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個冬天,他又把她帶到溜冰場,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靈簡直沒有一剎空下來。
偶然在車程中,她也會想起生母。
不過假使在遊客群中看到花襯衫,還是會像見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轉過頭去迴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