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亦舒
「沒有,大半日而已。」
賈品莊苦笑,「或許得找名家寫一橫額,四個字:永睡不朽。」
丘靈看著她,「可有做夢?」
「有,夢見已辭世的父母雙雙歸來,可是,我仍然不知與他們說什麼才好。」
丘靈什麼都明白了,內心中的恐懼漸漸轉為同情。
可是,始絡只是一個孩子,掩飾得再好,目光中的不安也透露出她真正的惶恐,丘靈別轉了頭。
賈品莊探頭過來,「在做什麼功課,吃過飯沒有?」
她穿著洗鬆了的毛衣,俯身露出雪白豐滿的胸脯。
丘靈心想,真奇怪,一點都看不出來,像傳說中的妖精,只有在喝了雄黃酒醉倒之後,才會露出原形。
平日,賈品莊神情柔和,笑容動人,體態、姿勢,都十分嫵媚。
她的雙手搭在書桌上,十指纖纖,指甲修得光亮整齊,丘靈目光避到別處去,她暗暗吁出一口氣,丘靈,請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吧。
丘靈故意振作起來,「坤叔有電話找你。」
賈品莊伸一個懶腰,「他都快忘記我們了,叫他不要接這單生意,又不聽,」她搔了搔頭,「男人總想證明一些什麼。」
丘靈的寒毛豎了起來。
貴品莊忽然說:「丘靈,你長得美,你媽也一定是個芙人。」
丘靈搖搖頭,「後來,連化上濃妝也不行了。」
「我還有明日的功課需要準備,你早點休息。」
賈品莊走開,丘靈才發覺她背脊已經濕透。
丘靈羞愧,人家無償地善待她,這一段日子以來,無微不至,她卻嫌棄人家。
第二天醒來,丘靈又做回丘靈,佯裝一切如常。
她對品姨照舊尊重、親熱、服從。
段考完畢,丘靈陪同學出去慶祝,天黑才回來,王小姐在賈宅等她。
丘靈立刻問:「媽媽找我?」
王荔嬋搖搖頭。
丘靈低頭。
「澳洲悉尼有一家人願意收養你,中年華裔夫婦,姓蔣,開雜貨店,會供你讀書,你可會考慮?」
連丘靈都詫異了,她聽見自己說:「我去。」
王荔嬋點點頭,「這會是你永久家庭。」
「走之前,我想見一見母親。」
「我盡量替你設法。」
「我什麼時候動身?」
「待本學年結束吧,對方也尊重你的學業。」
那天稍後,賈景坤回來了,帶來飛機內部許多圖樣照片,丘靈看得津津有味。
就要離開他們,丘靈依依不捨。
賈景坤曬黑不少,看上去更加英俊,站貴品莊身邊,更顯得她白哲嬌俏,就表面看,他倆的確是一對璧人。
賈景坤說:「丘靈,聽說你就快要去澳洲。」
丘靈不出聲。
「丘靈,假如我們可以收養你,一定會那樣做,可是本市法律規定收養兒童,必需是一對夫妻。」語氣無奈。
丘靈輕聲說:「我明白。」
賈品莊輕輕說:「你都知道了?」
丘靈牽一牽嘴角。
「你是幾時知道的?」
丘靈答:「最近。」
賈品莊低聲問:「你不介意?」
「你們對我那樣好,我縱使驚異,亦覺感恩。」
賈品莊輕輕說:「我雖不是女性,但卻終身渴望生為女身,像一般女子,結婚生子。」
「現在我都明白了。」
「我羨慕你,丘靈。」
丘靈忽然像個大人似安慰賈品莊:「人生中總有些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事。」
「丘靈,我還能擁抱你嗎?!」
「當然可以。」
「丘靈,請代我們保守秘密。」
丘靈肯定地點頭。
但是過不久,丘靈在報上讀到一宗消息:「南華大學一名副教授明年將接受變性手術,校方強調會以『合法、合情、合理』原則處理。
「由於此舉乃法律所容,校方並不反對,該名副教授在電子工程系任職,至於一名教授變性,會為師生帶來什麼不便?校方表示會多聽取社會公眾意見。」
丘靈當然知道這是誰。
她只是不出聲。
一日下午,王荔嬋把她帶到女子監獄探訪生母。
經過幾層大門,許多手續,仍然不得要領。
只聽得王荔嬋同制服人員央求:「同她說,孩子已經來了,況且,年底她將遠赴澳洲,以後見面可就難了。」
制服人員十分同情,再進去,可是過半晌出來,仍然搖頭,丘靈絕望了。
王荔蟬生氣,提高聲音:「叫她出來,她不應再使小孩心靈受創!」
是丘靈按著王小姐肩膀,平靜地說:「我們走吧。」
王荔蟬頹然,「對不起,丘靈。」
「王姐,你已替我做到最好。」
那天回到賈宅,鄧明哲又打電話來找。
賈品莊鼓勵:「出去玩,別遲疑。」
「我不想去。」
「樂得輕鬆,暫時丟開包袱,丘靈,學我自得其樂。」
丘靈笑了。
「丘靈,我特別喜歡你,是因為你同我一樣,生命中有不可彌補的遺憾。」
丘靈黯然地低下頭。
那日,她終於與鄧明哲去看電影,完了一起去吃冰淇淋。
少年對她說:「你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
丘靈不置可否,他那麼幸福幼稚,懂什麼。
「聽說,你是領養兒?」
「是。」
「又聽說,你生母在監獄裡?」他語氣中只有同情,沒有椰偷,他想瞭解她。
丘靈又答:「是。」
「生活對你來說可不容易,難得你莊敬自強,用功讀書。」
丘靈笑了,「謝謝你。」
「願意傾訴嗎,你母親犯什麼,幾時出來?」
丘靈忽然毫不隱瞞:「謀殺,判終身監禁。」
少年嚇了一跳,「啊。」仔細看丘靈面孔,知道她說的是實情。
「她殺死了情人。」
少年遭到迷惑,像是墮入一篇神秘的偵探小說中,只想一直追讀,得知真相結局。
「我們家沒有那樣大而鋒利的刀,由她特地買來行兇,當主控官問她為什麼用刀,她答:『聽到利刃刺入他胸膛的時候覺得痛快。』」
少年臉色轉為蒼白。
可是他渴望聽下去,丘靈的聲音輕而柔,是說故事的好手。
「她恨死了他,她一定要留住他,用盡她所有的辦法。」
鄧明哲身不由主,完全進人了那宗情殺案。
「他喜歡花襯衫,她買給他,他愛快車,她送跑車給他,本來是女兒的教育費及生活費,都叫這人給花得精光,但是她仍然留不住他,他一直蠢蠢欲動,一次又一次背叛她。」
少年忽然插嘴,「可是,這樣的關係,一定有這樣的結果,她為什麼不明白?」
丘靈抬起頭,大眼睛裡魅影憧憧,她淒涼地微笑,「她都不再會思想了。」
這時,天已下雨,小小飲冰室裡只剩他們兩個人,夥計累了,伏在櫃檯打盹,正好由得他倆坐下去。
丘靈的聲音非常非常低,「最後,另外有一個闊綽的寡婦看中了他,人家住山上,真正有錢,他跟了人家走,去服侍別的主子。」
第三章
「男人怎麼也會這樣?」少年不置信。
丘靈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你生活正常幸福,當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丘靈,這真是你的經歷,抑或,是一個編排的故事?我班上有個同學,發誓要做小說家,常常編了驚怖情節來嚇我們。」
丘靈微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目睹兇案發生。」
「什麼?」鄧明哲跳起來。
「警方幾次三番叫我講,我都沒有告訴他們。」
同他說,因為他連真與假部分不出,丘靈知道她十分安全。
「我記得很清楚,三點半,放學回家,用門匙開了門,客廳沒有人,也不覺得奇怪,已經習慣獨自做功課吃晚飯,放下書包,忽然聽到廚房裡仆地一聲。」
少年張大了嘴。
這是丘靈第一次複述這件事,連她自己都想從頭到尾回憶一次,看,是不是真的。
「我走近廚房,又聽到噗一聲,鼻尖聞到奇怪的腥臭味,然後,看到了最可怕的一幕:母親跪在地上,雙手握住那把刀大力刺進那人的身子。」
少年聽得目瞪口呆。
他想送這怪異的女孩回家,但是身體像被釘在飲冰室的椅子上,動彈不得。
他生平還是第一次這樣受罪,他肯定這是他畢生最難忘的約會。
丘靈不徐不疾地說下去:「刀插進去之後,可能卡住在筋骨之中,一時拔不出來,還得握緊刀柄搖一搖才能拉出,那噗噗聲就是插破皮肉的聲音,鮮血流了一地,他穿著花襯衫,眼睛睜得老大,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可是,她仍然一刀又一刀刺下。」
鄧明哲四肢發麻,喉嚨發出微弱抗議聲。
丘靈掩上臉,「可怕,我大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停,鄰居都聽到了。」
她住聲。
雨越下越大,嘩嘩聲落到街上。
茶餐廳的小夥計打了個呵欠,像是做醒了他的黃粱夢,伸個懶腰,然後詫異地看著他的茶客,「你們還在?」
這對年輕人已經坐了半天。
鄧明哲的手腳漸漸可以活動,他掏出鈔票結賬,給了豐厚的小費。
「我們走吧。」
丘靈微笑,「謝謝你請我看電影。」
她肯定這個大男孩以後都不會再來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