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慧群推著腳踏車,與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飯。
由周父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碟咕嚕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會幫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來走到書房看周父寫字,並不打算做那等婆媽瑣碎的事。
周父大筆一揮,寫的是「開到荼糜花事了」。
還沒喝咖啡,萬亨就說:「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終於會問起什麼叫白鴿票。
在門外慧群問:「這麼晚駕車回倫敦?」
「試試看。」
「要不,北上到湖區觀光。」
萬亨笑著看她,「是否一個人書讀得多了就會對天地萬物都發生無比興趣?」
慧群神氣活現地回答:「不,因為我個性一向明敏過人,生動活潑。」
萬亨別轉頭去笑出來。
只要有得笑,笑能醫百病。
這次出發,連萬新都來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歸來。」
萬亨大力點頭。
忽然,萬所說:「有人見到她。」
萬亨愣住。
「在曼城大統華餐館,據報訊的人說,真人比照什還要好看,證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倉惶,故有點疑心。」
萬亨臉色驟然變得很壞。
「回來再算。」
這時,慧群也到了。
萬新十分訝異,沒想到兄弟這樣有辦法,女伴一個比一個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氣質簡直叫他自卑,他朝他們擺擺手便離去。
其實慧群也沒說什麼,她伸手去摸萬亨軍服領子,半晌才說:「等你回來。」
火車上坐對面的同僚是個二等兵,看樣子比他更年輕更緊張,發顫的聲音經經問周萬亨:「你有無殺過人?」
萬亨相當鎮定,「沒有。」
「你打算殺人嗎?」
「不。」
「敵方要殺你,可怎麼辦呢?」
「自衛。」
「錯手殺了他的話,又如何是好?」
周萬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點巧克力。」
那年經的一雙手猶自抖個不已。
恐懼真是人類大敵,萬新說,初移民來利物浦,時常聽見母親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車窗戶隆缽隆垢地往後退,周萬亨最喜歡看到成群綿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記認,走失了方便認領。
他脖子上也掛著刻了姓名兵階的金屬牌子,萬一有何不測,方便認領。
可是周萬亨知道他會平安歸家,光榮退役,開設一間叫做兄弟的酒館,他充滿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學時發覺有警察在校門口。設崗檢查證件書包。
「什麼事?」
「有線報說校舍被人放置炸彈。」
「可有發現?」
「經搜查後無所獲,然而安全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著同學魚賈而入。
到了圖書館立刻找報紙看貝爾法斯特新聞。
同學在一旁看到可怖新聞圖片喃喃說:「毫無意識的殺戮。」
慧群不出聲。
「幸虧十分遙遠。」
不不,一點也不遠,息息相關。
慧群寫信給萬亨。
「稍後我將返家見父母,上次見面,發覺家父頭髮已逐漸稀疏,十分震驚難過。」
「暑假返來,仍然住在老地方,記住與我聯絡。」
定期一個禮拜一封信,小小秀麗淡藍色信殼,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來。
萬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張紙看很多次。
「愛爾蘭眼睛真會微笑嗎,湖光山色則肯定是美麗的。」
三個月都沒有離開過北愛爾蘭,即便放假,也不過在營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槍實彈巡邏,意料中事終於發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鴿受驚飛起,接著聽見愴惶的腳步聲,萬亨立刻警覺地伏下,剎那間對面馬路一輛公路車爆出強光。
整部車子被氣流捲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樣摔出車窗,化為糜粉,四肢殘骸隨意散落路旁。
周萬亨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過那兩個兇手,立刻爬上來呼召夥伴追出去。
那兩人逃進窮巷,轉過頭來,舉起槍械,萬亨毫不猶疑先下手為強。
事後上級囑他去看心理醫生。
他失去嗅覺,無論聞到什麼,都是一陣血腥氣。
漂亮的女軍醫溫言安慰他:「這是一種心理障礙,待情緒平復,內疚消失,便會俸愈。」
周萬亨臉上從此添了滄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並沒有將他的遭遇告訴任何人。
上級傳他到辦公室,愉快地對他說:「派你駐香港可好?」
「是,長官。」
「恭喜你!周中士。」
「謝謝你,長官。」
離營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統華飯店。
詳細打探過,肯定那確是林秀枝,匆匆來,匆匆去,像是一隻受驚的動物,時時往背後看,彷彿怕人追蹤,做事心不在焉,手腳不算勤快,可是人長得漂亮,小費往往收大份。
「有沒有說下一站到什麼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語相當流利,應無問題,不過」「不過什麼?」
「帶著嬰兒,怎麼走得遠。」
嬰兒?周萬亨霞驚了。
「剛會走路,十分可愛,但明顯地乏人照顧,小衣服不夠大,也洗得不夠勤快。」
半晌萬亨才問:「那孩子叫什麼?」
大統華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寶寶。」
這時的周萬亨已非吳下阿蒙,可是聽到這個消息卻還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女子至今還在剝削他,他連她的手部沒碰過,她卻誣捏孩子屬於周家。
半晌,他才告辭離開大統華。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師。
那女律師是李茲大學法律系畢業生,剛出來工作,年輕、熱心、有朝氣,叫馬玉琴。
一聽個案,噫地一聲,「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將來爭起產業來,可真麻煩了。」
周萬亨低下頭,「我沒有錢。」
「那麼,名譽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麼做?」
「我方在全國登報一星期請她出來見面,如不,則單方面申請離異。」
不知怎麼,此刻萬亨經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為這樣一個女子死纏爛打,你若無心我便休。
馬律師送他出門,忽然很關注地問:「北愛局勢如何?」
萬亨訝異,「你怎麼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勳章只在彼處頒發。」
讀書人見識多廣無所不知。
萬亨欠欠身離去。
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與慧群聯絡。
慧群聲音十分鎮靜,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覺得到,「回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萬亨只是笑。
「我馬上回來見你。」
「不必這樣鄭重,暑假過後」「這悶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邊有家長關心地問:「那是誰,因因,你同什麼人說話?」
電話已經掛斷。
這次見到慧群,他與她談到將來。
「我記得你說過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麼建議?」
「對打理一家酒館可有興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與父兄各佔三十。」
「無功不受祿。」
「工作十分辛苦。」
「我還是比較喜歡白領身份,下了班客串則不妨。」
「倫敦近郊有一個新區叫伊士頓,半獨立洋房還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覺到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點茫然,抬頭看看夏日輕柔的藍天白雲。
要退縮的話,現在還來得及,不然,就得一輩子與一間酒館主人廝守,每日到了鍾數打鈴逐客,在後巷監察夥計把啤酒桶抬進地庫……
他父母思想古舊保守,寸步不離唐人街,他小時候沒把書讀好,英語口音與文法全不對,老實說,連他的粵語亦帶奇怪鄉音,與城市人說的不一樣。
可是有很多時很多事,一個人需聆聽她的心。
她聽見自己說:「明日去伊士頓看看。」
她只知道,與他在一起,無比歡欣。
倘若這還不足夠,也太貪心了。
將來怎麼樣走著瞧吧。
萬新問:「仍是那個大學生?」
「是。」
「那麼,這個要你覆電的女律師又是誰?」
「你怎麼不早說。」萬亨跳起來。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麼鬼。」
他到了馬律師處。
「有消息了?」
律師搖搖頭,「她很聰明,離婚手續煩瑣耗時,屆時她可能獲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侶知道這件往事嗎?」
萬亨不作聲。
「這種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萬亨說:「謝謝你的忠告。」
那日,他幾次三番張口欲將往事從頭說一遍,可是終於開不了口。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又怎麼解釋,他不怕她不原諒他,他怕她驚訝:這樣無知愚昧的一家人,歸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說不出口。
晚上,兩兄弟兒興高采烈談將來的事業。
「父親決定三股支持。」
「你呢?」
「我是窮光蛋,不過們船上的三斤釘說什麼都會拿出來。」
「我可向軍方貸款。」
「這月酒館堪稱是打出來的江山。」
萬亨不語。
「調駐香港好呀,宿舍寬大,在鄉郊大可稱王稱霸。」
萬亨仍然不出聲。
「來,一齊去吃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