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亦舒
短短文字道盡雅正內心苦楚辛酸,但,卻沒有怨懟,她這樣寫:「這是世上我最心愛的兩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後,如果可能的話,精魂也許會回來探訪:紀元,鞋子合腳嗎,紀元,同學們對你好嗎,還有,育台,公司利鈿可合理?一年一度看牙醫的時間又到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擺脫不了這種瑣碎的心事,可是,我卻不得不提早棄權,然而,在時間無邊無涯荒原裡,十八歲同八十歲是沒有分別吧……」
育台合上冊子。
他的心底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
過一刻,桑琳來了,帶著功課,與育台討論,她的講師在某個論點上令她生疑。
育台如此教育她:「他們這種終身在學校裡講理論從不加以實踐的人很有一套怪論,不要去駁斥他,我來告訴你在真實世界裡這種個案的首尾,記住,在他們面前,照樣必恭必敬,切勿露出端倪。」
桑琳笑了,「沒有你真不知怎麼辦。」
半晌,育台說:「我也是。」
可是,他們仍然沒有結婚。
過了一兩年,大家也就接受了他們這種未婚夫妻的關係。
只除了郭氏夫婦。
他們試探著問桑琳:「是因為李育台不願行禮嗎?」
「不是,問題在我。」
「為什麼不結婚?」
「還沒準備好。」
「一下子就三十歲了。」
桑琳微笑,「不會一下子,每年照樣公平地,一天一天過。」
郭太太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桑琳卻感慨地想,可是做人總是會吃苦,不管老人怎麼說,年輕人聽不聽,做人總是有些什麼地方意難平,慼慼然。
承認這是個事實,日子也就照過。
與李育台在一起的日子,她長大得特別快。
郭太太問:「你是跟定了他吧?」
第一眼看到李育台,郭桑琳就知道他便是那個他。
他外表英俊斯文,有學識有事業、氣質憂鬱滄桑,正是桑琳自少女時代就喜歡的那種型,她立刻愛上他。
是,他受過重傷,可能永遠不會復元,可是桑琳這樣想,不如此,她說什麼也不會得到他。
想到這裡,桑琳悠然。
時代進步得很厲害,現在,嫁一個帶著孩子的鰥夫,不一定表示要做別人的後母,即使同住,關係也似朋友,談得來便多說兩句,合不來則容客氣氣。
紀元同姑姑說:「桑琳自己也還在讀書,功課緊得很,她說讀得她掉頭髮。」
育源吃驚地問:「為何自討苦吃,未婚夫是建築師還不夠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她將來想與爸爸合夥做生意。」
育源說:「畢業可神氣了。」
紀元問:「有無不吃苦便成功的例子?」
「決無。」
紀元氣餒,「我早知道每個大人都會那麼說。」
「這是真的。」
「每個大人都那麼說。」
「下個月你十歲生日,想要什麼,說給姑姑聽。」
「你可否叫媽媽回來?」紀元猶自不心息。
「不,不幸我沒有那樣的本事。」
「可否叫媽媽托夢給我?」
「我也辦不到。」
「那你可以做些什麼?」失望了。
育源笑笑,「一般金錢可以換取的事物,像漂亮衣服、一支金錶、一部腳踏車、歐洲暑假營、寄宿學校學費等。」
「只那麼多羅?」
「嘿!多少人享受不到這等物質。」
紀元笑,「你愛我才最重要。」
有源眼睛紅了,自九歲開始,不知怎地,紀元學會說這種感人肺腑的甜言蜜語,令她感觸良多。
「是的。」育源答,「相愛最重要。」
十歲了,人長高許多,手腳尺寸也相應增加,半年淘汰一批鞋子衣服,在時裝店裡人稱她李小姐,要求戴耳環及項鏈,希望明年可獲准擦淡色口紅,拒絕轉往私校因為「沒有一傢俬家校服有創意」。
仍與司徒啟揚醫生通信,司徒將護理早產兒最新資料灌輸給她,附著照片,有些嬰兒的面孔只有雞蛋大,指環可以給他們當臂鐲戴,以致紀元有「長得像我這樣大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樂」之歎。
育源覺得她已熬過困難時期,已無大礙,小小破碎的心可望慢慢癒合。
全家人都終於承認謝雅正永遠離開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
在痛苦的餘燼中,帶著創傷,統統蹣跚地站起來,勉為其難地生活下去。
有源還記得紀元剛出生時,她去探訪雅正。
雅正剛做完手術,相貌與精神卻好得出奇,容光煥發,抱著嬰兒與有源合照,她把攝影器材都帶到醫院去。
「孩子太瘦了,才兩個半公斤,需好好護理。」
「一下子就胖嘟嘟,別擔心,他們在一個月內體重可增加一倍。」
「總算有後代了。」
「是呀,每天看她長大,自胎兒變嬰兒,再變兒童,然後是少年、青年、成年……現代人活個六十來歲不稀奇吧,我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孩子成人。」
「你會替女兒帶孩子嗎?」
「當然會!不用生,有得帶,真是天下至大喜訊,十個我都帶。」
「一個個替他們拍照?」
「那還用說,讀者不要看,我們自家親戚看。」
雅正快樂滿足的音容宛如就在眼前。
她卻提早說了再見。
雖然戀戀不捨,但雍容大方地離去。
對於認識她的人來講,世界永遠不會一樣,不過雅正已盡量教會他們,如何說再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