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夏長志連忙擺手,「理論歸理論,牽涉到那麼多愛的關係,無論如何不會討好,我親眼見過大律師母親教幼兒如廁,一樣弄得大哭小號,不歡而散,事後那母親一直問蒼天:『為什麼我的孩子那麼笨』,十分傷身,有礙養生。」
「你們老來會寂寞。」
「會嗎?」育源擠眉弄眼,「那也只好接受現實,沒有付出,沒有收穫,也是很應該的。」
這個時候,紀元在課室裡。
育台偷偷去張望,只見二十來個孩子全部坐地下聽老師講課,小書桌小椅子全擱另外一邊,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的確比較開放。
看了一會子他靜靜走開,躑躅回家。
李育台想獨個兒到近北極圈幾個地方去一下。
這時候電話響了。
育源自廚房喊出來:「請代我聽一聽。」
她在做春卷,女主內嘛,原應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樣幸福,許多女子得在辦公室爭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變得陰晴不分。
他接過電話,對方說:「我找李紀元小姐。」
「她在學校,我是她父親,你有話可以對我說。」
這時有人嗤一聲笑,這又是育源在偷聽電話,這傢伙,真會自娛。
「李先生,我是黃主文。」
「主文,你好嗎,」李育台喜出望外,「你在什麼地方?」
「我與母親在露意思湖,紀元在上學嗎?」
「我們想試一試看她可喜歡這邊的學校。」
「我可以來探望她嗎?」
李育台立刻與他交換了電話地址,答應紀元一回來便找他。
稍後育源問:「那是你的未來女婿嗎?」
育台希望是,他喜歡黃主文。
當天下午他們去接紀元放學,只見那紅髮男孩一直把紀元送到車前。
育台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狄倫,先生。」
「是狄倫湯默士的狄倫?」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爾斯人,出生的村莊正好與詩人狄倫湯默斯相同。」
原來是名人鄉里之後。
「你好狄倫。」李育台與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兒說:「黃主文找你,稍後會來看你。」
誰知紀元茫然,「黃主文?」
李育台大吃一驚,幾乎沒掩住嘴,天呀,紀元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願意跟這個孩子學習忘記的藝術!
「呵,」紀元半晌回過意來,「黃主文,他現在流浪到哪裡?」接著又比較,「狄倫就比較給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溫哥華住了有六十五年了。」
李育台張大了的嘴無法合得攏。
就在該剎那,他知道這個地方適合李紀元小姐。
他大可以獨自上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紀元。
育源最興奮,立刻報上一連串計劃。
夏長志說:「照原來樣子最好,起碼一年不要驚動她,否則她會反感。」
育台贊成。
紀元還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總忘記她已經不是嬰兒,總是努力把身子縮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進父親懷抱,可是長腿長手叫她尷尬。
育台緊緊擁抱著女兒。
「你爸去幾天就回來,他吊頸也要鬆口氣,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樣,只有更好,我對你沒有期望,關係比較輕鬆。」
小小紀元只覺姑姑詼諧,不由得破涕為笑。
第五章
育台到旅行社去打聽行程。
服務人員說:「去育康嘛,也不是那麼冷門的
事了,西北地域自有迷人之處,我們有負責人帶團,不過也有隊員臨陣退縮,像一位……」她查看簿子,「謝女士,從香港傳真過來訂位,結果有事不能出發,不幸不能發還訂洋,不過她的空位可以讓給你,後天出發。」
育台一怔,不相信世上有此巧事,「這位香港的謝女士,名字縮寫可是YC?」
服務員比他還要詫異,「你怎麼知道?」
李育台在心底說,她是我妻子,可是嘴裡道:「她是一個熟人。」
「呵,那麼,你同司徒先生也是朋友?」
「司徒?」
「是,KY司徒,他倆同時報名,但只有司徒先生會準時出發。」
育台從來沒聽過雅正有這樣的朋友。
他取出信用卡,「我頂替謝女士的空位。」
是次收費大抵是一家四口參加豪華歐洲旅行團的三倍,不知老陳接到帳單會怎麼想。
「準備多些厚衣服。」
育台卻一直想,司徒是誰?雅正約了人到極寒地帶旅行,為什麼他會不知道?
他問:「謝女士是幾時訂的位子?」
職員算算日子,「通常早年多兩年預定,嗯,早十八個月。」她翻到記錄。
育台在心中算算日子,那時,醫生說,雅正有治癒的希望,她正在電療。
「幾時取消了位子?」
「一星期前,所以不能退還訂洋。」
不可能是雅正本人,「由誰來退訂?」
「司徒先生。」
育台心中充滿疑惑,道謝後離去。
這人是誰?朋友中從來沒有姓司徒的人。
育源替他準備寒衣:「用長志的滑雪衣吧,還有,這件背心裡鑲貂鼠毛,實在暖,貼身穿上。
一直到集合那日,育台仍然沒看到那位司徒先生。
他向領隊打探:「有位司徒先生——」
「對,他也是東方人,他稍後才與我們會合。」
團員共八人,五男三女,其中四個是日本人,一個法國人,三個華人,一個本地人也沒有。
其中一位華人自新加坡來,說是想獲得冬季的經驗,他大概不會失望。一個便是李育台,他來是因為聽雅正說過她想來,故欲看個究竟,雅正為何嚮往這等冰天雪地苦寒之地。另外一個,便是司徒了。
他們在黃刀市駐宿,打算北上大奴隸湖與大熊湖,然後波麥肯茲河。
日本人早把資料背個滾瓜爛熟:「黃刀本是印第安酋長名字,此人大概憑一把黃刀做記識。」當年不知有多少野牛在這塊地上遊蕩……
因是冬季,一日只得三數小時天日,感覺非常怪異。
司徒終於來了。
見到他,李育台不禁打一個突,只見他起碼要比普通人高大半個頭,結實強壯,一臉親切的笑容,渾身發散著粗獷的英俊,那三個不同國籍的女子立刻有驚艷的感覺。
育台想,雅正幾時結交一個這樣的朋友?
這個人有一股自然親切的魅力,眾人身不由主地樂意親近他。
他們各人自我介紹。
司徒說:「我叫司徒啟揚,我的職業是醫生,我的嗜好是攝影,我是英藉華人。」
那法國女子立刻表示興趣,「司徒你負責醫科哪一方面?」
司徒笑,「我專理未足月嬰兒。」
「呵,」女士們悚然動容,「那多偉大。」
育台不欲再聽下去,假使司徒只是一名校工,這幾位女士一樣會得大驚小怪表示讚歎。
適才自我介紹的時候,李育台說是個小生意人。
他到另一角落坐下。
雅正在什麼地方認識這個人?
正在猜度,司徒過來了。
他很誠懇地問:「李先生,你也認識謝雅正?」
育台點點頭。
司徒眼睛中露出激動的神情來,不過迅速地壓抑下去,他接著問:「她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裡,你有無見過她?」
育台又點點頭。
司徒逼切地問:「她是怎麼去世的?」
「她患癌症,她沒有與你說?」
「不,在信中,她一直表現得很樂觀。」
育台沉默一會兒,「你們是筆友?」
「可以這樣說,我們通過國際攝影會認識,通信接近兩年。」
這真是雅正的一個私人秘密,李育台從來不知道有一種這樣的筆友。
他問司徒:「你們可見過面?」
司徒搖頭,「本來約好一起這次在黃刀市見面,結果行程被逼取銷。」
育台又問:「你有她的照片嗎?」
司徒又搖頭。
育台十分訝異,沒想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還有純筆友存在。
育台取出皮夾子,打開,取出雅正一枚彩色小照,遞給司徒。
司徒慘痛而珍惜地接過照片,仔細凝視,「呵她果然長得秀麗一如想像。」
育台不出聲。
「身邊與她長得那麼相像的小女孩是誰?」
「她女兒紀元,今年七歲半。」
一聽此言.司徒後揚訝異地睜大雙眼,「雅正已婚,且育有一女?」
育台也一呆,「她沒跟你提及?」
司徒愣半晌,「我們多數只談攝影題材,她說她想做一本有關氣象的攝影集,我建議她到這裡來取材,她十分歡欣接受邀請。」
「你幾時瞭解到她已不在人世?」
「由她自己寫信,說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我得悉如晴天霹靂,說怎麼都不相信。」
「你什麼時候收到信?」
「上個月。」
「可是她一年之前已經去世。」
「可能是寄信的人耽擱了時間。」
「信從什麼地方寄出?」
「香港,她的原居地。」
李育台已經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司徒啟揚到這個時候才問:「你是雅正的好朋友?」
育台拍起頭,想了很久,「可以這樣說,但是,我因忙著做生意,並沒有充分地認識瞭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