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再隔兩個月吧。」
在郵局排隊寄掉信件,他帶女兒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兒打扮,曾經這樣說:「我在當然沒問題,我不在會有點頭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時裝店,不要等減價,否則尺寸顏色不齊全,請女店員代為配搭,記住藏青與白是最好的顏色。」
可是此刻紀元堅持要買一件鮮紅長大衣,而店員又非常慫恿。
育台只得輕輕同女兒說:「媽媽去世三年內最好不要穿紅色。」
紀元立刻扔下紅衣,羞愧地說:「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時間下去,一切都會淡忘。
紀元吃驚地問:「我怎麼會忘記?」
「沒有關係,我們挑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紀元,不要怪自己,媽媽最希望你忘記。」
「我是無意的。」紀元落下淚來。
可是記憶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驟來驟去,忽明忽滅,非我們心身可控制。
「聽爸爸話,高高興興。」
正在此際,有人叫紀元,父女抬頭,看到黃主文站在跟前,這小男孩有點似紀元的守護天使,李育台對他有異常好感。
紀元一見他,擦乾眼淚,高高興興地與他坐下聊天。
育台對店員說;「要深紫色那件。」
其實紫色也還是葷色,不過育台知道雅正不會計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們父女齊齊穿紅色。
取過大衣,他看到黃女士站在他對面。
他笑笑說:「又碰見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對這幾個地方有興趣。」
「未請教大名。」
「我叫黃仲苓。」她並無伸出手來握。
李育台報上他的姓名,然後說:「孩子們好似很談得來。」
「這叫作緣分。」
育台頷首,「是,合與不合的原因實在太多,不如索性籠統稱之曰緣分。」
黃仲苓微笑,那種悠然的神情的確有點像雅正。
「你們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這麼說,不過,這也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從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過三個月。」
育台聽了十分意外,他沒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麼嗎?」他冒昧地問。
「不。」
「你是在追尋什麼嗎?」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環遊全球只是你的興致。」
黃仲苓笑笑,「可以那樣說。」
李育台立刻道:「我願意跟你學習。」
育台黯然,「這一年來她始終未能專心向學,已被校方記過多次,讓她暫時離開學校,稍減厭惡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發洩在同學與功課上了。」
育台訝異,「你很瞭解?」
黃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麼,相約不如偶遇,我們一起午餐。」
兩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樣。
午餐黃仲苓只叫了一客蘆荀沙拉。
育台問:「你茹素?」
她點點頭。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歡吃朝鮮薊。
「主文說,紀元的母親是謝雅正。」
育台不由得問:「你聽過她?」
「久聞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攝影集,非常欣賞。」
育台很覺寬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藝術家,不過兼職妻子及母親,家人不易察覺她受歡迎的程度。」
「她從來不提。」
「也許,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記起來,有時紀元真正頑皮,雅正也會訴苦:「媽媽是個有成績的攝影師,媽媽不必坐家裡干受氣。」
她知道她有名氣,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帶到家裡來。
笑容收斂,育台歎口氣。
黃仲苓看在眼內,「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淒苦。」
育台低下頭,「不足為外人道,非筆墨可以形容。」
「我們可以覺察到你的失落。」
「這一年來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帶著紀元出來散散心。」
「有沒有好一點?」
「有機會見到不同的朋友,與他們談談,得益匪淺。」他並無正面回答。
「明天我們到波士頓,將會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寫功課。」
「能夠把地址給我嗎?」
黃仲苓給他小小一張卡片。
育台珍藏起來。
「你要是不介意,紀元可以來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兒形影不離,你們可以愛屋及烏嗎?」
黃仲苓也笑,「我們有兩間客房。」
可是育台並無意去打擾他人。
早上起來碰見了,總得問一聲好,人前人後,不住道謝,臉上要掛住一個合理客套的微笑……這是幹什麼呢,這比上班還累。
老陳說過,在外國居住,最累之處是入鄉隨俗,逢人要笑要問聲好,開頭蠻好玩,一年後累得賊死,連忙搬到華人聚居地,名正言順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風俗不同,無事自笑,在華人來說,算是苦差。
紀元問:「我們會到黃主文家去嗎?」
「有機會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請我去住。」
「將來再說吧。」
紀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覺得不甘心,「你們到底談些什麼?」
「昨天我們談到母親的名氣。」
「誰的母親?」
「先是談到主文的媽媽。」
「黃仲苓是個名人嗎?」李育台一無所知。
紀元忽然笑了。
「有什麼好笑?」
「是主文說的:『有人不看書就是不看書,你同他講《紅樓夢》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歡看書的,大抵都聽過黃仲苓這個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氣結,「當然我知道《紅樓夢》。」
紀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經有自己的朋友了,並且奉朋友之言為金科玉律,前來嘲笑老父。
女兒遲早要長大成人飛出去。
這也是他的盼望,女兒有事業有家庭,忙得不可開交,一星期才與他通一次電話,節日才前來相會……
他才不要紀元犧牲所有來與他長相廝守。
「黃主文還說什麼?」
「他說:我倆的母親都是社會知名的藝術家。」
「那很好。」
「所以我們有共同話題。」
「你覺得兩個母親有無相似處?」
紀元想了一想,「兩個人都很靜。」
「還有呢?」
「兩個人都頗為富有。」
紀元的觀察力不錯,世上賺得到錢的藝術家是極罕有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的媽媽長得比較美。」
半晌李育台才說:「睡吧。」
那一夜,紐約街上照例警車鳴鳴,育台忽然想帶著女兒到寧靜的小鎮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紀元穿上新大衣與父親拎著行李出門。
電話鈴響。
育台說:「別去聽。」
「也許是黃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終需一別,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紀元沉默,掩上大門。
第四章
他們到佛羅里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著,成日在沙灘上皺著眉頭,太商業化的旅遊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說,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麼,到溫哥華吧。」她名正言順地拿著加拿大護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於沒答。」
「我說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溫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說:「嘩,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台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說:「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父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麼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麼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著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說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台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裡上學,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願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願。」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為大人好,我只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並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後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麼講起這種話來。」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轉變話題:「說說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志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願——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麼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