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亦舒
他有點厭惡,但是不露出來,輕輕說:「周先生不會虧待你。」
孟如喬縮回了手,咯咯笑,「你我聯手把清白少女往火坑裡推,該當何罪。」
王治平淡淡說:「她原本已活在油鍋裡,出來散散心也好。」
車子駛走了。
回到家,印子把合約攤開來。
她母親興奮地說:「明日一早去找律師研究清楚。」
電話來了。
聽到裕進的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她沒有怪他,只是問:「你到甚麼地方去了?」
「交通意外塞車,我現在才趕到沙龍,他們說你已經走了。」
「我已到家,改天再談吧。」
「對不起,印子-——」
「沒關係。」
她掛上電話,淋浴上床。
母女同睡一房,多年來,呼吸聲都聽得見。
印子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花板,明日開始,就得學唱歌了,老闆叫她唱甚麼便唱甚麼。
她閉上眼睛,不知為甚麼流下淚來,那無論如何都不是快活的眼淚。
※※※
天很快亮了,母親催印子起床。
「翡翠王先生打過電話來催,說十點半來接我們。」
羅薩蘿在一邊鬧:「我也去看新房子。」
印子靜靜地梳洗換衣服。
母親在一邊,忽然握住她手臂撫摸,低聲說:「印子,全靠你了。」
印子轉過頭去笑了一笑。
王治平的車子準時來接,他這人不卑不亢,斯文有禮,相當討人歡喜。
車子一轉上山,環境完全不同,都市的浮躁不安彷彿都限在山腳,山上又是另外一個世界。
藍女士難掩興奮之情,手心冒汗,她不相信這是真的,一夜之間,可從腌臢的凡界遷上天庭。大廈門口停著一輛白色房車,司機看到王治平立刻下來把車匙交上。
王治平恭敬地轉交給藍女士,「這是公司車」。
那中年太太覺得是在做夢,強作鎮定,跟著王治平走進豪華大廈大理石大堂。
他們乘電梯到甲座大單位,門一打開,印子倒吸一口氣。
她立刻決定簽合約,水,水裡去,火,火裡去,一切都值得。
整個客廳落地窗對牢湖水綠海港,她不由得走近玻璃,貼近,觀看藍天白雲。
羅薩蘿歡呼尖叫:「姐姐,姐姐,幾時可以搬進來?」
全屋都是精緻大方的傢俱,連床鋪被褥毛巾肥皂都已準備好,像豪華酒店設備。王治平把門匙交給印子的母親。藍女士雙手顫抖,接過那串鎖匙,摀在手心中。
羅薩蘿卻去打開衣櫃,「姐姐,來看,衣櫃裡滿是漂亮衣裳。」
藍女士滿心感激,「你們太體貼了。」
從來沒有人,為她們母女做過甚麼,十多年來,她們胼手胝足,掙扎求全,都靠自己。
王治平微笑:「有甚麼事,儘管吩咐,我先回公司。」
「可是,合約呢?」
「呵,不急,看仔細再簽好了。」
他竟開門走了。
印子開了長窗,到露台呼吸新鮮空氣。
身為混血兒,自幼遭生父遺棄,母親改嫁,又生一女,最後還是分手,家貧,她從來沒好好呼吸過。
三個人都沒再去理會合同裡說些甚麼。
羅薩蘿每晚睡折床,淋浴,不過是一個水泥坑加一條膠喉,今日忽然看見一間小小套房,淡蘋果綠牆上畫著一座睡美人堡壘,紗帳床,白色地毯,附設私人浴室可以浸浴,不禁又一次尖叫起來。客廳插著鮮花,廚房裡有大盤水果,有人神機妙算,算準了她們三母女今日一定會搬進來,逃不出五指山。
印子聽見母親說:「我們立刻回去收拾東西。」
她妹妹說:「我不去,我決定留在新家,我會轉學校,換朋友,改名字。」
印子不出聲,走到大梳化,坐下來。
第四章
電話來了。
是王治平,「抱歉,忘了同二小姐說一句,已經替她在美國國際學校報了名,暑假後升讀第十班。」
印子脫口問:「翡翠對每一位歌星都這樣妥當?」
對方沉默一會兒,「當然不。」
「我例外?」
「你有潛質。」他笑。
印子也笑,掛了電話,去看妹妹,發覺羅薩蘿在紗帳床上睡熟,而母親津津有味在休息室看電視。
都不願意走了。
印子說:「我出去一會兒。」
在門口,碰到一個挽著菜籃的女傭人。
「我叫阿新,王先生叫我來幫手,每天上午十時到,下午六時走。」
都想到了,沒有一件遺漏。
印子卻一個人乘車去找陳裕進。
陳家祖母來開門,「咦,印子,裕進去上中文課。」
「有地址嗎?我去找他,」
「你有急事?」
印子點點頭。
「不如你進來等他,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不,我去他那裡比較快。」
「老師住牡丹路三十號二樓。」
印子禮貌地道謝,轉身匆匆離去。
她趕到牡丹路,才想伸手按鈴,有兩個中年婦人出來,上下打量她。
「咦,」一個說:「這不是象牙香兒小姐嗎?」
「真人更漂亮。」
印子苦笑,朝他們點頭招呼。
待兩個太太一轉身,印子便按鈴。
裕進正上課,試用普通話與鄧老師討論李白生平,忽然對講機傳來印子的聲音:「請問陳裕進在嗎?」
他整個人跳起來,以為是做夢。
鄧老師一看就知道誰來找。
「我馬上出來。」
他丟下唐詩與李白就往外跑。
老師說:「今日到此為止。」
「謝謝老師。」
裕進一溜煙似消失在門口。
老師忍不住,輕輕走到露台往下看。
是她了,年輕人為之傾心的可人兒,只見大眼睛的她朝他不知說了甚麼,他輕輕擁抱她,把下巴放在她頭頂上喃喃安慰。
然後,他倆踱步離去。
印子輕輕說:「真沒想到,一夜之間會有那樣大的變化。」
「這也許是人們口中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們在小公園的長凳上坐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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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進,我看過一篇小說,故事裡有一對相愛的年輕人,可是,那女孩要到火星的衛星德莫斯去發展事業。」印子說。
「呵,是一篇科幻小說。」裕進說。
「不,裕進,我要去的地方,同火衛德莫斯的凶險沒有甚麼分別。」
「那麼!」裕進握緊她的手,「不要去,跟我到三藩市升學,讓我照顧你。」
印子不出聲。裕進只得問:「故事後來怎麼樣?」
印子慘笑:「離別的晚上,他承諾無論事情如何變化,他都會永遠愛她。之後,他失去她的音訊,只輾轉聽說,在那個人吃人的罪惡衛星,她混得不如意。」
「他有尋找她嗎?」
「有,一直托人傳出消息:『回來,回來,我照樣愛你。』一日,她來到他的門口,她回來了!」
「啊!」
「她嗚咽地說:『我已經變了,變得你不再認得我』,『不』,他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他打開門——」
裕進緊張的問:「怎麼樣?」
印子用手掩住臉:「門外有一隻骯髒的小動物,是一隻混身血污的狗。可是,它抬起頭來,那臉,卻是那女孩的面孔。裕進,在德莫斯,他們竟把她的頭接到狗身上去玩!」
「可怕!」裕進叫出來
「裕進,我怕我也會變成那樣。」
「印子,那不過是一個科幻故事。」
「不,裕進,這都是真的。你看孟如喬,好端端一個人,三年之內,酗酒、服毒、狂賭、日夜顛倒,時時狂歌當哭,她快變畸胎了。」
印子嗚咽起來。裕進不住用手拍她的肩,「跟我走吧!」
「不,裕進,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裕進又問:「故事結局如何?」
「他看仔細了她,把她輕輕抱在懷裡,堅決地說:『我永遠愛你』。」
「呵,他遵守了諾言。」
「在小說以外的現實世界裡,恐怕不會有這樣結局,她已變成妖魔鬼怪,還有誰敢接近她。」印子落下淚來。
「但是,你仍然決定去那個德莫斯。」
印子蒼白地說:「是。」
「你決定闖一闖。」
「是,我不甘心,我要戰勝我的出身。」
「讀好書,做一份工作,逐年升上去,也可以打勝仗。」
「那是你的世界,太遲了,我等不及了。」到這個時候,再笨的人,也知道劉印子是來道別,裕進握住她的手,放到臉旁。
他的胸膛之內,像是給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揪住,非常難受。
「你要離開我了。」他低聲說。
「不,裕進,只是我要去到另外一個環境找生活,你我勢必生疏。」
「事情未必有你想像中那麼壞,且慢悲觀。」
「不,裕進,那處只有更加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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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捨得你走,我情願像從前那樣,拍廣告時我陪你整夜。」裕進說。
「不會了,以後我都不會再拍夜班,如果走紅,他們會用最好的時段遷就我。」印子說。
「如果不紅呢?」
「在這個行業,不紅,比死還慘,一定要紅。」
「那麼,印子,祝你大紅大紫。」
「裕進,讓我們保持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