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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亦舒

    「早。」他輕輕的說。

    「早。」我也說。只好抿著唇。

    「睡得好嗎?」他問我。

    「很好,謝謝。」我說。

    「別客氣。」他說。

    他的臉,他的臉在早上是更漂亮的。

    「對不起。」我說,「我居然睡著了。」

    「沒有關係,你並沒有惹麻煩。」

    我笑了。

    第三章

    我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我,他的身體是溫暖的。我倒不想結婚,但是每夜可以有一個溫暖的身體做伴,倒是不錯的主意。

    他真是文靜,他的手永遠不碰到我的胸,甚至是現在。

    我把頭枕在他手臂上,我可以再睡八小時,我有一種安全感,形容不出的安全感。

    「我愛你,辛蒂。」他說。

    我點點頭。他並沒有撒謊,這年頭還有他這樣的男孩子,哪裡找去,我點點頭。

    「你相信我,我很高興。」他吻我的臉。

    但是他沒有碰我。

    我問:「你要我嗎?」

    「並不是這種要。」他答。

    「你的口氣使我覺得自己骯髒。」我笑。

    「我要你的心。」他說。

    「你得到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答。

    「謝謝。」他說。

    「這幾乎是幽默的。」我說,「這是什麼年代了,你居然不佔女人便宜。

    「這是我的選擇。我不是不能夠,只是我不想這麼做,這又有什麼不對?」

    「太對了,凡是太對勁的事,在常人眼裡看來,反而不對勁。」我笑,「謝謝你。」我又吻了他的臉。

    「你要起來嗎?」他問。

    「在床上吃早餐嗎?當然起床。

    他轉身,「衣服是我替你換的。

    「我知道。」我說。

    「你很美麗。」他說。

    「謝謝。」我點點頭笑,「但是並沒有美得令人動心。」

    「不要亂講,辛蒂,我對你,與其他女人不一樣。」

    「有一天你會失望,我比一般女人壞得多了。」我說。

    「你不壞。我明白你。」家明說。

    我起床,他的睡衣很大,我套上在地毯上走。

    我洗臉刷牙淋浴。

    我總不能穿那件夜衣服在光天白日裡走回家吧?我問他:「你有沒有T恤?

    「有,但是太大了,不合你身。

    「沒關係,拿來。

    我穿了他的T恤,等於一條短裙子差不多。我們做了烘麵包、咖啡、點心,吃了起來。他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他說:「我想與你結婚,辛蒂,那麼我們可以長久這樣生活了。」他那麼誠懇。我甚至不相信他是真的。是那麼誠懇。我的眼淚緩緩的淌了下來。我這半輩子碰到多少男人了,有時候是他們吃了虧,有時候是我吃了虧。不可磨滅的只有一個堅,叫我怎麼回答呢?我只好以沉默的眼淚答覆。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答應嗎?」他問。

    「遲下子再問我。我不是一個好人。」我說。

    他還是握著我的手。

    那一天我回去,哥哥生氣得不得了,爸媽倒不說什麼。哥哥說:「你在外國如何荒唐,幾千里外,我們不知道,也看不見,回了家,多多少少,你得留點面子給我們,這算什麼麼?公然外裡宿?你在哪裡?家明這小子,根本不是好人,這一次我也真的走眼了,豈有此理!」

    面子。

    他要的是面子。

    我上床又好好的睡了一覺。

    醒來的時候,哥哥給我一疊剪報,都是廣告,請我這種「人材」的廣告。我不響,把廣告擱在一旁。他很和顏悅色,我有點納罕。

    結果他說:「家明說,他想向你求婚,先徵求我們的意見,他倒很尊重我們的意思。」

    原來如此。

    跟男人睡覺是不可以的,但是拿了結婚證書結了婚則可以。這是他們的邏輯,與我的不一樣。

    既然家明這麼一說,其它就不重要了,值得原諒了。

    他向我家裡求婚。多麼好笑的一個人,彷彿他要娶的是我家裡人,不是我。

    我必須承認他這個人很有性格,專門做別人不做的。但是哥哥欣賞他,家裡也欣賞他。

    至於我,有人向我求婚,我覺得十分榮幸,不過婚姻不是建築在感恩上的,中國人講究恩愛、情義,愛情上還得帶恩、帶義,我不懂,我一向不懂中國人,中國式的感情實在太複雜了。

    雖然這樣,我們還是做起好朋友來了,我與家明。

    我們有空老在一起。

    我是一個怕寂寞的人,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莉莉笑說我:「好了,這一下子天下太平了,你如果真結了婚,多少女人心裡安樂的。」

    是的,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我不是良家婦女,雖不致淪為狐狸精,差不遠矣。

    每個人都要我結婚,每個人。

    過了沒多久,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很不錯的薪水,工作時間略為長一點,既有工作又有男朋友,看來我今年的運氣還不錯。

    我試圖改變自己,少使自己略為女性化一點,我做了家明的影子,他要做什麼,我陪他做什麼。

    然而漸漸我發覺家明有說不出的怪異,跟他在一起,安全得與女孩子在一起一樣,他愛我,我明白,我也看得出來,但太尊重我。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他不用這麼小心翼翼。

    有一夜我大概是很醉了。

    我們在他的家裡,我便是要脫他的衣服。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先是笑,後來有些生氣,說:

    「辛蒂,不要頑皮,我送你回去。」

    我也火了,我說:「我們在一起還睡過一張床呢,你現在是幹什麼?別告訴我你是處男,別惹我笑。」

    「你是與她們不一樣的!」

    「不一樣,是的,我早說過,我比她們壞。」

    「如果你愛我,你不會一直要我跟你睡覺。」

    「我不愛你,」我說,「我幾時說過我愛你?」我反問,「我也不一定要跟你睡覺,我找個男人上床,還找得到,你放心,你不用侮辱我,如果你覺得我不夠吸引力,我現在馬上就走!」

    我拿起我的外衣,打開了大門。

    他呆呆的站著,並沒有留我。

    我走了。

    到了街上,風一吹,酒醒了一半,我沒有什麼後悔,只覺得有點可惜。我並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鬧著玩,他也該知道我不是色情狂,只是他不讓我碰他,我固執起來,就說了那麼些氣話。

    我叫了一部車子回家。

    第二天,他沒有找我。

    第三天,他也沒有找我。

    奇怪的是,我並不十分想念他。我的工作忙,我心裡始終只有一個堅,其餘的男人,真的假的,來了去了,都無所謂,情形弄得我與家明這樣尷尬的,倒還少有。說得難聽點,彷彿是某夜,我試圖強姦他,他不肯,我一怒這下走掉了。大笑話。

    第四天,他的電話來了。

    「有空嗎?」他問。

    「最近很忙?」我反問,「多日不見了。」

    「是的,是相當忙。今夜你有空出來嗎?」

    「不怕我非禮你?」我笑問。

    「你吃醉了。」

    「才怪,懦夫才把失禮的行為往酒精上推,我沒有吃醉,我知道我自己做過了什麼,把你嚇壞了,是不是?」

    「沒有,」他溫和的說,「我與你以前見過的那些男人一樣,所以你意外了,我不與你,只是……我沒有法子學他們,對不起,辛蒂。」

    「怎麼你反而道起歉來?應該是我道歉才是。」我說。

    「我在碼頭等,辛蒂,六點正,今天。我愛你,辛蒂。」

    他掛了電話。

    我呆了半晌。

    上帝啊這樣的男朋友還往哪裡去找?我呆著,只是我不配了,我實在不配,像我這樣的人,我配跟誰在一起?我把頭埋在膝間。

    到了五點鐘,我換上心愛的衣裳。我很少特別為人穿這套衣裳,不過是一件芝士布的長裙,中間鑲著花邊,但是我喜歡這件衣服,因為是丹妮爾陪我去買的。我戴上了寬邊草帽。

    我走到碼頭,鍾剛好敲著第四下。

    多少人勸我不要大準時,有人願意等,就讓他等好了,遲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又何妨。但是我總改不過來,一直還是準時,我想我是沒有救的了。

    我看到了家明,他站在那裡,一套米色的西裝,一件米色的襯衫,沒領帶,筆挺的站著。我覺得我幾乎已經愛上他了。

    我一步步走過去,他看見了我,奔過來。

    我也急步的向他走過去,他擁抱住我。

    「辛蒂。」他吻我的耳根。

    我的帽子掉在地上。

    每個路過的人都在看,到底在這裡,當眾擁抱還不能算是太平常的事,但是誰介意呢?誰介意?我抱著他。我又哭了。

    他媽的我沒哭有多少年了,我的心像石頭一樣,但是只有他能令我哭,老實說,對著堅,我都未必會哭,但這個家明,他實在令我傷心。我多麼希望我像他,像他這麼純真。

    「別哭,揩乾眼淚,」他說,「我們去吃飯。」

    我靠在他身上,那眼淚還是不停的。這大概是我改邪歸正的時候了。我想:為了他也值得。

    他蹲下替我抬起了帽子,抓在手中。我靠著他,他摟著我,我們一直走,不管路朝向哪裡,有人陪著走路總是好的,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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