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她們的母親說:「之珊,你與我一起走。」
之珊頭暈,倒在外甥小小床上,索性睡覺。
不醒來有不醒來的好處,世上多一個少一個人有甚麼分別,親友傷痛之餘,一定會節哀順變,漸漸習慣,她可以逃避多少責任。
王晶晶也那樣想嗎。
所有無故失蹤的人都那樣想嗎。
撇下一切,躲到外國,重頭開始,故土事與人,再也與她無關。
之珊墜入夢鄉。
耳畔有小外甥追逐嬉笑聲,她竟沒有再做噩夢。
孩子們天使般笑聲可以驅魔。
直至母親輕輕叫她:「之珊,元忠找你。」
之珊睜開眼睛。
「他在客廳等了你有大半個鐘頭了。」
「有重要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同他說,你會跟我到北美居住一段時間,他反應有點奇怪,別轉面孔,像一個孩子做錯事般。」
之珊起床洗臉。
「他如果有意思,可以一起過來進修。」
「他在公司有得發揮。」
「人人都留戀楊子,你說奇不奇怪。」
之珊更衣,「爸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楊子上下沒有隔膜。」
她推門出去,看見周元忠與孩子們下棋。
「元忠。」她喚他。
「醒來了,請過來這邊。」
他取出一架小小座台錄音機,一看就知道是件精密儀器,他替之珊戴好耳機。
「之珊,小心聽。」
之珊點點頭。
錄音一開頭,是電話訊號,隨即接通,一把動聽的男聲說:「我們是協和化粧品代理公司,找劉雅雯小姐。」
對方說:「我是,有甚麼事?」
「劉小姐,恭喜你,你中了獎,本公司將送出禮品籃給你,一共三十件禮物。」
「我沒有參加抽獎呀。」
「一定有人替你代填參加表格,請問你甚麼時候在家?」
「呃,我每天都在家。」
「明天上午十時送來方便嗎?」
「好,我在家等你們。」
「再見。」
電話掛斷。
之珊除下耳機。
她搖搖頭,「這不是王晶晶,我對她的聲音很熟,再說,電話中女聲居然為一隻化粧品禮物籃興奮,晶晶不是那樣簡單的人。」
周元忠說:「水牛城電話簿內有三個劉雅雯,我那朋友細心,逐把聲音錄下,你辨認一下。」
「元忠,我不想再追查下去。」
「之珊,他已經錄了音,你不妨聽一聽。」
之珊只得點頭。
整件事由她發起,也應該由她結束。
第二個電話接通。
「恭喜你,劉雅雯小姐,你中下頭獎,獎品是一部汽車。」
「我不是雅雯,我去叫她。」
片刻另一把聲音傳來,「你是誰,代表哪間公司,送出甚麼車於?」
「……」
「喂,喂,我並沒有參加抽獎,你們是真是假,我知道了,是波比吧,你開甚麼玩笑,波比,你不掛線,我即時報警。」
之珊搖頭,「這個劉雅雯最多只有十五歲。」
好比大海撈針。
「最後一把聲音。」
電話接通,「找劉雅雯小姐。」
「雅雯,找你。」
「誰?」
之珊一怔,抬起頭來。
「不知道。」
這個劉雅雯似乎極度小心,「問一問是誰。」
那男子問:「誰找劉雅雯?」
「市立圖書館,劉小姐借書未還。」
之珊聽到這裡,不禁微笑,花樣真多。
劉雅雯接過電話,「是哪幾本書?」
「史丹倍克的憤怒葡萄及伊甸園東。」
「我沒有借過那兩本書,你們弄錯了。」
「是砵本街束十二號的劉雅雯?」
「地址不錯,書名不對,亦未到期。」
「我們查過電腦記錄再打來。」
電話中斷。
之珊說:「第三個電話讓我再聽一次。」
錄音重播了一次。
元忠問:「像不像?」
「那聲『誰』最像,後來她似乎故意壓低聲線,又不大像了。」
「我的朋友去過砵本街十二號,這是電傳照片。」
一座小小北美洲典型獨立洋房,外型普通,一點也沒有特別之處。
之珊留下照片。
「這是十二號的劉雅雯。」
一個女子站在車邊,穿寬身裙。
照片相當清晰,但之珊仍不肯定那是否王晶晶。
之珊問:「會不會是大家已經忘記這個人了,即使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
「你是她朋友,由你帶她進楊子,你一定認得她,兩張照片有許多相同之處。」
「我認不出來。」
元忠歎口氣,叉著腰,不出聲。
「在楊子工作可順利?」
「之珩十分支持,人力物力都絕不吝嗇,行動又毋需任何人批核,事半功倍。」
「那多好。」
「同事間又彼此尊重,我很喜歡那工作環境。」
「那麼,好好做下去。」
「之珊,你去加國小住?」
「我去養傷。」
他走近蹲下,之珊想伸手掃他頭髮,又縮回手。
「那日我沒能保護你,足以使我內疚一生。」
「別放在心上。」
「你仍有噩夢?」
「你也會做夢,醒來還不是忘得一乾二淨。」
「祝福你,之珊。」
「你也是。」
就這樣,他倆正式分手。
他們曾經在一起過嗎,連之珊也懷疑起來。
之珊唏噓。
元忠靜靜離去。
之珩自房間出來,稱讚道:「他是個好幫手:聰明、敏捷,卻又沉實,真正難得,我開始明白你為甚麼喜歡他。」
她們母親說的卻是別的事:「之珊,甚麼都不必帶,那邊甚麼部有,貂皮、絲棉、羽絨……價廉物美。」
之珊沉默。
之珩問:「你不認識照片中人?」
之珊搖搖頭。
之珩說:「多少人叫劉雅雯,多少人的電話不登記,又可能她已換用別的名字,也許,早已羽化登仙。」
之珊去探訪父親。
屋裡的魚缸大了,魚的種類更多,植物十分繁盛,楊汝得攤開一張摺檯,上邊放著幾百枚貝殼。
「啊,」之珊問:「你開始收集貝殼?」
「從前也有興趣,現在多了時間,比較用心。」
之珊一路看過去,「這是扇貝,這叫天使翼,我最喜歡的種類,這是骨螺,這叫寶貝,那是翁戍……」
「咦,你知得不少。」
「皮毛。」
「之珊,你聰明而不好學。」
「像爸爸。」
楊汝得大笑起來,臉上有許多許多皺紋。
「之珊,你心緒如何?」
「需要一段時間治療。」
「健康呢?」
「老覺得是一個殘疾人,手腳不比從前聽使喚。
「將來醫學昌明,我可換過肢體。」
父女笑半晌。
之珊問:「你仍學德文嗎?」
「最近學葡文。」
「葡國女子最漂亮。」
「你我英雄之見略相似。」
「爸,為甚麼不專一?」
「你像我,你應當知道。」
之珊抗議:「我沒有不忠,我甚至還沒有結婚,我有權選擇。」
「是該選定一個的時候了。」
「是嗎,爸,你也關心這個?」
父女談笑甚歡,這真是稀罕的事。
「爸,之珩的生父是甚麼人?」
「我從來不問。」楊汝得有他的優點。
「你可喜歡之珩?」
「你可記得我待之珩與你一樣?」
這的確是真話,在之珊記憶中,父親對兩個女兒都熱情。
「但是有一年她忽然知道自己身世,從此與我疏遠。」
「誰,誰殘忍地把這事告訴她?」
「我猜是你母親。」
之珊歎口氣,「記得嗎,從前我們說到第三句話,不是有電話找,就是秘書來催,你們每天晚上有應酬,週末累得起不了床,最後我與之珩都去了寄宿,更加見不到父母。」
「子女大了總會離開父母。」
「你有無遺憾少個兒子?」
楊汝得笑,「之珊,遺憾是一種高層次的情感,你母親或許會遺憾嫁我這樣的渾人,我有甚麼遺憾?三十年來又吃又拿,到了今日,仍然衣食不憂,夫復何求。」
這不是可以假裝出來,他真看得開。
「你的確不知晶晶下落?」
「你問過幾次了?」
之珊笑,「七次,七十個七次。」
「不,我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你怎麼樣看她?」
「年輕,有點姿色,虛榮、崇尚物質、貪婪、愛不勞而獲,同時下一般年輕女子沒有分別。」
「可有掛念她?」
「沒有,」楊汝得很坦白,「我已付出代價。」
「可有想到往事?」
「有,常常想到假使不進楊子,今日命運一定大不相同。」
「後悔?」
楊汝得搖頭,「人很難回頭,穿過意大利皮鞋,柔軟服貼舒適,很難再降級穿別的,開慣德國房車,靜寂安全性能高超,再也不願坐日本車,我沒有抱怨。」
「有無想過與媽媽復合?」
楊汝得笑,「這是甚麼雜誌的訪問?」
「楊子週刊記者。」
「沒有可能,亦無必要,大家話不投機,感情生疏,她時時抱怨我,卻不責怪別人……我今日樂得清靜。」
這時門口有人叫:「楊,楊,出來幫忙。」
「來了。」
門口是一個褐色皮膚的南歐女郎,會講粵語,笑著說:「籃子裡有大蟹龍蝦,今日我做海鮮。」
楊汝得留女兒:「之珊一起吃晚餐。」
之珊笑答:「我約了人,改天吧。」
楊汝得有點失望。
之珊輕輕對父親說:「我很替你高興。」
她駕車走了,車子駛到一半,才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