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他有甚麼樣的感覺,是否一陣涼意?
之珊已經用盡全身力氣,甄座聰的身體壓住她下半身,她推開他,但不夠力氣。
她用右臂取到電話,但是線路已經剪斷。
她整件黑襯衫已經濕透,之珊喘著氣,閉上眼睛,呵這樣流血很快會失去知覺,她不願與甄座聰死在一堆。
之珊用腳蹬開甄座聰,找到手袋,取出手提電話。
她按緊急號碼,「我中槍,自衛殺人,請速來救我。」
之珊沒聽到對方回答。
她倒臥在桌底。
之珊並無完全失去知覺,她聽到救護人員破門而入,奔到她身前蹲下,給她吸氧氣,把她抬上擔架。
「你有知覺嗎?你會說話嗎?」
講話需要極大力氣,之珊沒有回應,她只點點頭。
她閉上雙目,昏睡過去。
醒來時覺得劇痛,她呻吟,急忙去看手臂與腿,發覺它們仍然與軀體連接,知道沒有失去一肢,不禁安心。
她記得每一個細節。
但是她情願像一些人說:「不記得了,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曾經發生過。」
周元忠第一個進門來。
他握住之珊的手,默默流淚。
之珊輕輕說:「我殺死了人。」
「他沒有死,仍在急救中。」
之珊詫異,他明明倒在地上,胸插利刃,動也不動,怎會有救?
「他比你還早甦醒,已經可以落口供。」
之珊為自己冷酷吃驚,她希望他死?
她渾身顫抖起來。
「之珊,別害怕,我再也不會離你半步。」
之珊身體突然痙攣,醫生連忙進來診視注射,周元忠被請了出去。
之珊覺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懼。
「元忠,」她叫他名字:「元忠。」
醫生告訴周元忠:「她傷勢並不嚴重,復元後需做物理治療,但是肯定受到極大驚嚇。」
「她怕那人會回來加害她?」
「那將是無可避免的持久恐懼。」
周元忠內疚。
「你盡量開解她,給她一點時間。」
警務人員到了。
「真令人訝異,兩人傷重至此,卻又都活命。」
他帶著一隻微形無線電視,讓周元忠看新聞報道,記者說:「楊子律師行頻頻發生驚人意外,今次一男一女二人浴血,傳說是情侶關係——」
有人伸一隻手過來關掉電視。
他是楊汝得。
他鎮定地進房去探視女兒。
接著,之珊的母親也趕到了。
中年的她乘搭長途飛機後疲態畢露,由飛機場直接來到醫院,已經耗盡力氣。
她走近女兒,與前夫一人站病床一邊。
之珊昏昏入睡,看不到父母如同陌路。
周元忠發覺他們兩人完全視對方透明,不抬頭,目光也不接觸,當然也不招呼。
周元忠過去問候。
接著,之珩也來了。
接飛機的顯然是她,見到周元忠,她說:「母親住我處。」
談女士坐倒在沙發上,默默流淚,極度疲勞的她已失去自制能力。
之珩並不與繼父說話,自顧自與醫生交換意見。
楊汝得握住之珊手,輕輕掃她頭髮,見到女兒無恙,便靜靜離去。
只得元忠送他到門口。
他朝女兒的男朋友點點頭,了然一人離去。
回到房中,之珩正在整理帶給之珊的衣物,又斟熱茶給母親喝。
元忠心想,這始終是女人的世界,一直以來,她們狡黠地給男人一個錯覺,以為他們才是統治者。
談女士忽然輕輕說:「老多了。」
在說誰,楊汝得?
語氣這樣平淡,像說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樣斯文的太太,那樣無情,真是奇異對比。
之珩說:「只要之珊無恙,還計較甚麼。」
「真是,」談女士說:「叫我爬過大西洋去擋這兩槍我也願意。」
「那人殘暴似野獸,想逐寸打殺之珊,叫她吃盡苦頭才甘心。」
「呵,不要再說了。」
之珊仍沒醒來。
「媽,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雙腳都腫了。」
之珩替母親換上拖鞋,扶她起來。
談女士把手臂擱大女肩上,借力站起,由她扶著離去。
只有母女才會那樣親貼。
她們一走,周元忠聽見之珊輕輕說:「大姐終於揚眉吐氣。」
她一早醒來,不想搶注意力。
周元忠微笑。
「我也想站起來。」
「現在還未能夠,傷重,骨上打了鋼釘。」
之珊問:「你們怎樣知道我進了醫院?」
周元忠不敢說,他慚愧到極點。
連之珊都失望。「可是看晚間新聞?」
「是。」
他與之珩洽談生意,講得十分投契,決定在楊子行成立偵查部門,絲毫沒有預感?女友正遭殘害。
「有無心驚肉跳,打爛茶杯?」
沒有,見之珊沒電話進來,還以為她午睡。
之珊全憑機智逃得一命。
他趕到醫院,她已經做完手術。
醫生同他說:「她雖受重創,但可盼完全復元。」
「你已同意替楊子工作?」
「那會是一份可以發揮的工作。」
「我很替你高興。」
周元忠沒有發覺她的語氣已經冷淡。
重傷之後,之珊有力講話已經很好,語氣怎樣,他分辨不出。
有人敲敲門。
「楊之珊,醒來了?我是心理醫生伍尚勤。」
之珊點點頭,「伍醫生請坐。」
周元忠立刻說:「我稍後再來。」他鬆口氣。
醫生穿便服,像一個朋友般閒閒說:「是男朋友吧。」
之珊想一想,不出聲,過一會才說:「有很多時,是我一廂情願。」
「最近生活中發生許多事?」他問得輕描淡寫。
之珊輕輕說:「九死一生。」
「父母男友都在身邊,算是不幸中大幸。」
「以後不知可否正常步行。」
「我同主診醫生談過,不會有問題,但是在飛機場經過海關的金屬探察器,會啪啪響。」
「玩火者終遭火焚。」
「甚麼?」
之珊同伍醫生說:「我玩弄感情,引致災難。」
「不是每個失戀的人都會殺人洩憤,你不必內疚。」
之珊輕輕說:「我的表現特別壞,使人難堪,下不了台,我可以處理得好些,他幾次三番要與我理論,我只是拒絕。」
「這也不能開槍殺人。」
「我傷害他至深。」
「換了是我,」醫生說:「我會找一個更漂亮的女友,帶她在大庭廣眾走來走去出這口鳥氣。」
之珊苦笑,「伍醫生你真幽默。」
「我們接到醫生指引,他需經過精神科詳細檢查,才能決定是否適合接受審訊。」
「甚麼?」
「用白話說,即是該人精神一直有病,根本分不出對與錯,真與假。」
「不不,他聰明機智,日理萬機,怎會是瘋子。」
「那就要看醫生的報告了,都會中許多人有病不自覺,不求醫,你留意一下,許多還是商界及社交界名人,行為異常。」
之珊嚅嚅問:「我呢,我有否狂躁症?」
伍醫生微笑:「我看沒有。」
他穿便衣,態度可親,腳上一雙球鞋,病人樂意同他談心事。
他輕輕說:「奇是奇在發生那麼多事,仍然無人知曉王晶晶下落。」
之珊歎一口氣。
把楊子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的正是這個女子,甚麼仇都報足。
之珊露出極端疲倦的神情來。
伍醫生說:「我明日再來。」
之珊說:「替我帶兩件軟殼蟹壽司。」
伍醫生一怔,「醫院有食物供應。」
「我嘴巴淡。」
伍醫生看著她,「楊之珊,有無人向你說過不?讓我做第一個,不,之珊,不可以,明天見。」
之珊滿以為這是舉手之勞,甚至可以縮短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距離,沒想到被和顏悅色的他一口拒絕。
伍醫生出來遇著阮督察。
「怎樣,楊之珊可以錄口供沒有?」
「再隔兩天。」
阮督察說:「當心這個女子,我們一位英明能幹,大好前途的同事競為著她辭去職務以便日夜相伴。」
伍醫生詫異,就是他剛才見到的那個人嗎?
不過,他未有及時保護她。
阮督察說:「那邊報告出來了,疑凶精神不正常,不宜接受檢控。」
「啊。」
「他將長期接受精神治療。」
伍醫生點點頭。
第二天,他在日本館子午膳,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阿伍,你是她的心理醫生,需劃清界限,不可像追求者那樣替他辦小差使。
那女子有一股膩人驕縱的神態,十分可愛,必需小心。
他到了醫院,發覺她正在錄口供。
他有點惱怒,連警方都不聽從他的意見,急急來催促病人。
只聽得楊之珊說:「…他是要毀了我四肢,像肉球般聽他擺佈,我昨夜噩夢,他潛入病房,用槍轟得我腦袋開花,可是仍然撕裂我衣裳……」
那女警聳然動容,雙手發抖。
看護進來說:「楊之珊做物理治療。」
這一單大新聞,像所有大新聞一樣,三五七天就淡下來。
只除出王家偶然還出來見記者:「他女兒還活著,我的女兒已經消失。」
之珊對伍醫生說,她仍充滿恐懼,怕黑、怕走廊、怕高大人影。
她又怕無人真正想聽她的心事,母姐來探訪,她也裝作若無其事,表示正在康復中。
她同之珩說:「叫母親回去吧,否則早些時候吃足苦頭拉緊的面皮全部報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