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承歡記

第18頁 文 / 亦舒

    「那多好。」

    辛家亮舊調重彈:「可是辛志珊往後的財產,都與我無關了。」

    承歡沒好氣,「你再說這種話,我必與你絕交。」

    「對,你從來沒看得起過我。」

    「神經病。」

    辛家亮微笑,「仍然肯這樣親暱地罵我,可見還是有感情。」

    「來,幫我把箱子扛下樓。」

    司閣看見他們,連忙笑著招呼:「辛先生辛太太,怎麼還未搬進來?」

    承歡想,也許明年後年,他會發覺,那辛太太,不是她。

    辛家亮如果願意,很快會找到新歡,女性仍然溫馴,嚮往一個家,盼望受到保護,男性只要願意付出,不愁沒有伴侶。

    在停車場,承歡與辛家亮擁抱一下。

    辛家亮沒有放開她的意思。

    他幾乎有點嗚咽,「讓我們從頭開始。」

    「有此必要嗎?」

    「我願意。」

    也好,現在她亦有自己的家,彼此來往比較方便,也並不是貪圖他什麼。

    祖母的遺產提升了承歡的身份。

    所以在舊時,有能力的父母總是替女兒辦份豐盛的妝奩,就是這個意思。

    「承歡,我約你下星期三。」

    承歡躊躇,「星期三我好像有事。」

    「從前你未試過推我。」

    「那時我不成熟。」

    「你有什麼事?」

    承歡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事多著呢。」

    她拎起行李下樓。

    兩人都明白,若要從頭開始,不如另起爐灶。

    不過,他們是少數事後仍然可以做朋友的一對情侶。

    將來,辛家亮的伴侶在偶然場合見到麥承歡,會得立刻用手圈著辛家亮臂彎,並且稍微酸溜溜地說:「是她嗎?」

    想到此處,承歡笑了。

    那個女子一定長得比較嬌小白皙,有一張秀麗的小圓臉。

    「在想什麼?」

    承歡毫不隱瞞,「我們之間的事。」

    辛家亮充滿惋惜,「要不是父親的緣故,我們早就結婚了。」

    不知緣何有這麼多阻滯,年輕人又容易氣餒,一遲疑便跟不上腳步。

    搬遷之前麥太太請鄰居吃飯,就在走廊裡架起台椅,熱鬧非凡。

    人人都假裝熱誠,紛紛向承歡詢問婚禮改期的原因,承歡不慌不忙對眾太太們解釋:「祖母突然去世了。」

    這次搬家,感覺同移民差不多,有悲有喜。

    霎時間離開這一群街坊組長,自然有點捨不得,以後一切榮辱都不再有人代為宣揚,何等寂寞。

    可是,另一方面,又有飛上枝頭的感覺,嚮往新生活,像那些初次接觸西方民生的新移民,一點點小事樂半日:「哎唷,外國人叫我先生呢,外國人對我道早安呢……」

    對,麥太太心情完全一樣。

    搬家之事佔據了她的心,終於輪到她飛出這狹小的天地。

    在過去二十年內,一家接一家搬走,有辦法的如許家李家只住了兩三年,便匆匆離去,電話都沒留一個,彼此消失。

    就是他們麥家,長駐此村,一直不動。

    陶太太說:「我們做了十年鄰居,看著承歡與承早長大。」

    「有空到我們新家來。」

    陶太太很坦白,「我的孩子還小,哪裡走得開。」

    麥太太心想:我也不過是客套而已,你不必認真。

    承早在小露台上把一株株植物小心翼翼地挖起栽進花盆裡。

    承歡問:「這種綠色肥潤有點像仙人掌似的植物到底叫什麼?」

    「這叫玉蓮,那叫流浪的猶太人,一粒粒的叫嬰兒的眼淚。」

    「你倒知之甚詳。」

    「都很粗生,要有陽光,泥土疏爽,偶而淋水即可。」

    承歡忽然說:「同華人一樣。」

    承早笑,「文科生到底是文科生,聯想豐富,感慨甚多。」

    「是媽叫你把它們搬到新居?」

    「媽興奮過度,不記得這些了。」

    「那麼,是你的意思?」

    「正是。」

    「啊,這樣念舊。」

    「信不信由你,我有點不捨得這裡。」

    「你在這裡出生,承早,我記得爸爸抱你回來的情形,小個子,一點點,哭個不停,媽一直躺著,十分辛苦,只能喝粥水。」

    「咄,你才三兩歲,如何記得?」

    「大事還是心中有數。」

    「且問你,在這裡之前,我們又住何處?」

    「不記得了。」

    麥來添走進來,「那時租人一間房間住,我在張老闆的公司裡做信差。」

    承歡問:「在什麼地方?」

    「早就拆掉了,現在是[魚則]魚湧至大的商場。」

    「為什麼叫[魚則]魚湧?」

    「整個城市一百年前不過是崎嶇的漁港,不外是銅鑼灣,肖箕彎那樣亂叫,並無正其名。」

    「你看,無心插柳柳成蔭。」

    麥來添頷首,「可不是,誰會想到祖母會把遺產給承歡。」

    承早說:「姐姐夠圓滑。」

    「不,祖母說我長得像祖父。」

    麥來添端詳女兒,「像嗎?」

    這時麥太太滿面紅光進來說:「出來幫忙招呼客人好不好?」

    父子女齊揚聲:「媽,你是主角,有你得了。」

    仍然坐著閒話家常。

    承歡問:「做信差,月薪多少?」

    「兩百八。」

    「那怎麼夠用?」

    「晚上兼職,替張老闆開車。」

    承早稱讚道:「腦袋靈活。」

    麥來添笑,「我根本沒有駕駛執照,彼時考個執照並不容易,需台底交易,不過張老闆交遊廣闊,拔刀相助。」

    「那時她還是小姐吧。」

    「嗯,年輕貌美。」

    承早說:「聽說早三十年,打長途電話是件大事,需一早到電訊局輪候。」

    麥來添承認,「真落後,不知如何熬過來。」

    承歡微笑,這倒罷了,沒有傳真機與錄像機至多不用,至落後的是風氣。

    要到八0年政府機關開始創辦男女職員同工同酬,在這之前,同樣職級,女性薪酬硬是低數百元,並且婚後不得領取房屋津貼。

    他們三人一直聊至鄰居散去。

    承早取了一碟冷盤進來,與父親對飲啤酒。

    麥太太訝異,「沒完沒了,說些什麼?」

    「前塵往事。」

    麥太太看著承歡,「你是想躲開那班太太吧?」

    承歡點點頭。

    麥來添說;「都是你,把她私事宣揚得通了天,叫她下不了台。」

    麥太太不做聲,如今麥來添的地位也比從前好多了,麥太太相當容忍。

    承歡連忙說:「沒有的事,我自己端張梯子,咚咚咚的就下台來。」

    「搬走也好,」麥太太笑,「不必交待。」

    麥來添說:「以後在街上也會碰見。」

    麥太太忽然理直氣壯說:「距離太遠,見不了。」

    承歡不禁笑,許多人移民到溫哥華,正沾沾自喜成為國際級人馬,誰知冷不防一日去唐人街吃火鍋,在店堂內看到所有人,包括十年前失散的表姐,十五年沒說話的舊情人,以及大小中仇人。

    世界那麼小,怎麼躲得了。

    第二天一早,搬運車就來了。

    天晴,真托賴。

    工人把一箱箱雜物抬出去。

    承歡冷眼旁觀,只覺傢俱電器都髒且舊,它們在老家無甚不妥,一出街就顯得不配,這裡邊自然也有個教訓,承歡一時忙著指揮,無暇細想。

    人去樓空,承歡與承早在舊屋中做最後巡視,沒想到搬空之後面積更小,難以想像四個大人如何在此擠了這麼多年。

    新居要大一倍不止。

    承早用手摸著牆壁,放桌子的地方有一條污垢。

    承歡推一推他,「走吧。」

    其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承早說:「我們住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也不是不快樂的。」

    「當然,隨遇而安嘛。」

    姐姐拉著弟弟的手,高高興興關上門。

    她忘了一件事。

    她沒有告訴辛家亮,今日搬家。

    麥太太步入新居,興奮得淚盈於睫。

    承歡溫柔地對母親說:「灰塵吹到眼中去了?」

    麥太太忙用手去揉雙目,承歡掏出濕紙巾,替母親拭去淚印。

    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注視母親的臉,眼角皺紋深得一個個褶,抹都抹不開,顴骨上統是雀斑,似一片烏雲遮著皮膚,蒼老咱然,人人都會老,不稀奇,但這更多是多年粗糙生活的結局。

    承歡心中一陣難過,一個人享福吃苦,有很大分別。

    麥太太卻說:「好了,還在抹什麼。」

    承歡這才怔怔地停下手來。

    麥太太跑去躺在新床上,半掩門,背著眾人。

    承歡看到母親熟悉微胖身型,她習慣側身睡,那樣她可以護著懷內嬰兒,凡是做母親的睡姿都一樣,用整個背脊擋著世界,萬一有炮彈下來,先犧牲的也是她,可保住孩兒性命。

    承歡可以想像當年她也曾躺在母懷裡側,安然入睡。

    傢俱大致安放好,工人收了小費,便紛紛散去。

    承早把一箱箱書抬進房中放好。

    他說:「嘩,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今年已足足十九歲。」

    承歡不語。

    在這擠逼昂貴的都會中,自小要享有私人空間是何等奢侈之事。

    承早扮一個鬼臉,「遲總比永不好。」

    承歡看著他笑。

    「祖母其實一早住在療養院裡,財產用不著,為什麼不早些發放給我們?」

    承歡分析:「老人習慣抓住權力,財產乃是至大權勢。」

    承早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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