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花解語

第21頁 文 / 亦舒

    解語微笑,「謝謝你。」

    老金在門外等。

    她有點無奈,「就是今天了?」

    「可不是。」

    「一切會順利的。」

    「我也這麼想。」

    出門之際,解語一眼看到馬路對面站著個黑衣人。

    她一愣,是母親來看孩子嗎?

    那人向她招手,解語才看清楚原來是陶元平。

    杏子斡已經上了車,解語向芳鄰點頭,「早。」

    他笑笑說:「我牽狗出來散步。」

    解語已沒有時間,上車去,老金關好門。

    一列車子向前駛去。

    那年輕的鄰居詫異,每次出門,那障殘者都似帶著一隊兵似。

    在車中,杏子斡閉目養神。

    連老金在內,大家都顯得十分冷靜。

    解語問:「手術需時多久?」

    「約十二小時。」

    「手術醫生所需要的,原來是一雙強壯的腿。」

    「是,不能坐下,必需一直站著。」

    解語笑了。

    杏子斡忽然說:「解語,這次出來,我們要即刻結婚。」

    「當然。」

    他似乎安心了。

    老金這時插嘴,「可要請客?」

    「不必,」杏子斡說,「我一向不喜這一套,這種脾氣遺傳自家父,至於母親,她愛熱鬧,所以他們二人有極大衝突矛盾。」

    這是解語第一次聽他說到家人。

    老金笑:「未知花小姐看法如何?」

    解語連忙答:「我無所謂。」

    杏子斡溫和地說:「解語是我所認識最隨遇而安的人。」

    解語笑:「把我說得搓圓按扁一點性格也無,不,我也很有取捨,姐姐說我外圓內方,其實十分倔強。」

    杏子斡頷首,「是,這我也知道。」

    解語輕聲說:「細節有什麼好計較,只要一家人能夠在一起,房子大小,婚禮是否鋪張……又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沉默了。

    過一刻老金說:「我足足要到四十歲才明白這個道理。」

    解語說:「所以,窮人的子女早當家。」

    老金馬上說:「花小姐真謙虛。」

    杏子斡說:「還叫花小姐?」

    老金十分恭敬,「是,太太。」

    這個管家算是沒話說。

    他抬起頭來,「到了。」

    醫生與看護笑著迎出來,若無其事,杏子斡也冷靜平和,與他們說笑。

    解語的胃液己開始攪動,但是她也很沉著。

    手術前杏子斡簽了文件。

    解語俯首親吻他。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見有人在身後叫:「子斡。」

    大家轉過頭去,看到一個黑衣婦人。

    老金連忙用一半身軀擋住杏子斡。

    解語即時反應,她走到她身邊,「香女士,你怎麼來了。」

    香女士並無緊逼,只是看著兒子,「子斡,你好。」

    不料杏子斡也十分平靜,「母親,你好。」

    香女士得到鼓勵,很是高興,「手術後可望何種進展?」

    「只希望兩條手臂可恢復活動。」

    「一定可以。」

    「多謝祝福。」

    解語連忙說:「我陪你出去喝咖啡。」

    香女士十分識趣,「不,你陪著子斡。」她轉身離去。

    大家鬆一口氣。

    解語輕輕說:「看,不是太難。」

    「是你叫她來?」

    解語辯曰:「沒有這種事,別什麼都賴我。」

    杏子斡笑。

    一直到麻醉劑生效,他都帶著笑容。

    會客室內,老金斟出飲料。

    解語揮揮手,「食不下嚥。」

    老金說:「太太,需要什麼,我替你去辦。」

    解語低頭不語。

    研究所長看到她,「杏夫人,你在這裡。」

    解語連忙回應。

    「你可在螢幕上看到手術實況。」

    解語很禮貌地回答:「我在這裡等就很好。」

    所長也很客氣,「當然。」

    他走開了。

    老金說:「太太其實可回家去。」

    說得也是。

    「近一點,也許他可以感覺到我們的能量。」

    身後有一個人說:「所以多一人好過一人。」

    解語驚喜,「婁律師。」

    可不就是婁思敏。

    「你怎麼有空?」

    婁思敏回答:「你講對了,是杏先生叫我來陪你,來往頭等飛機,按時付酬,住宿大酒店。」

    解語怔住。

    「你看他多體貼,什麼都想到了。」

    解語感慨地笑。

    從來沒有人對她那麼好,也許,也從來沒有人為女伴設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覺地離開手術室。

    婁思敏說:「對你來說,這十多小時一定難堪。」

    解語指著牆上,「你可看見那隻大鍾?那支分針動也不動,真是可怕,時間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擺弄我們。」

    婁思敏笑,「少發牢騷,我陪你到園子走走。」

    「他們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電話。」

    醫院的紀念花園叫杏園。

    一聽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將來,」婁思敏笑說,「就名符其實叫杏花園。」

    「告訴我,你可知道,受傷之前,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婁思敏回憶,「在社交圈子裡也相常有名,活潑,不羈,異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語微笑,「這麼說來,他曾經有過好時光。」

    婁思敏溫和地說:「解語,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質素也不如你想像中差,他有事業、財富、有朋友,還有你這樣愛他。」

    解語怔怔地,「你認為我愛他?」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

    「他知道嗎?」

    「我們這些人加起來乘一百也還不及他一半聰敏,你說呢?」

    解語又微笑。

    「我去看過不語。」

    「情況如何?」

    「腹部隆然。」

    「是男嬰?」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後大哭一場,傷心到極點,她想要一個女孩。」

    解語笑,「到六七歲已可陪她逛時裝店,也難怪,我從來不是那樣的女兒。」

    「所以下意識她希望得到補償。」

    「男孩子也有好處,將來可以幫女長輩擔擔抬抬。」

    「解語,你可喜歡孩子?」

    解語答:「誰不喜歡,那種極小的,裹在毛巾被裡的,以及比較大,鬼靈精般能說會道的,不過我也喜歡女孩子。」

    婁思敏忽然說:「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解語笑,「我也不至於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試管嬰兒這件事。」

    「將來,你可以考慮。」

    「我情願單純地守著子斡。」

    婁思敏卻一徑說:「假使你有孩子的話,花不語就晉陞為外婆了。」

    解語知道婁律師扯得那麼遠是為著幫她打發時間。

    她笑,「不語是外婆?她還需學習做母親呢。」

    「別嚇壞她。」

    兩個人大笑。

    半晌解語問:「男方對她好嗎?」

    「見她如此陣仗,哪裡敢動彈,自然心滿意足。」

    解語頷首,「是,窮家女落了單,男方勢必為所欲為。」

    婁思敏說:「還有男家的諸般牛鬼蛇神,伺機蠢蠢欲動,娘家有力,恩威並施,才鎮壓得住。」

    所以,花不語此刻之處境可叫人放心。

    婁思敏替解語整理一下翻領,「你仍穿著我第一次見你的衣裳。」

    「那前後不過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載了,又有時,十多年前的事,卻似前兩天才發生。」

    解語莞爾,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聲聲說人生如夢。

    「解語,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鎮定。」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婁思敏問:「有什麼打算?」

    「他出院後我會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靜舒適。」

    解語問:「老年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婁思敏答:「再過幾年,我當現身說法。」

    她們回到會客室。

    婁思敏第一次失職了,剛乘完長途飛機的她有點累,不禁打起瞌睡來。

    老金取來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語替她蓋好。

    老金笑道:「難敵睡魔糾纏!」

    他張羅三文治給解語,「這是羊肉火腿,這是青瓜。」

    解語各咬了一口,麵包上呈一個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會兒,旅行車就停在樓下,車上有臥鋪。」

    解語搖搖頭,「我不累。」

    「那麼,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會獸棋。」

    老金說:「哎呀呀,我偏沒帶那個來。」

    解語問:「還有什麼娛樂?」

    「這本小說相當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說。」

    因為焦慮,忽然變得極難侍候。

    解語閉目養神。

    從來沒有這樣難過的十多小時。

    終於,婁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黃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罰錢!」

    解語笑出來。

    這時,有醫生出來,「杏夫人。」

    解語立刻站起來。

    「手術過程比預期順利——」

    解語全神貫注聆聽。

    「但是,情況卻有點複雜,有一項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體力不支,故只得放棄。」

    「慢著,」解語問,「你意思是什麼?」

    「可能毫無進展。」

    解語卻鬆一口氣。

    「醫生正在縫合。」

    解語無言。

    醫生溫言安慰:「夫人可是有點失望?」

    解語答:「不,能維持舊狀就已經很好。」

    「我們已經盡力。」

    「我明白。」

    解語若無其事地坐下來。

    婁思敏只覺惻然。

    老金俯首不語。

    解語說:「老金,給我們做兩杯熱可可來。」

    婁思敏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語低聲說:「人就是這樣蒼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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