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亦舒
外婆疑惑地說:「她昨夜明明有心事。」
「不管怎樣,已經雨過天晴。」
「這麼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外婆看著解語,伸手來撫她的臉。
「你同不語一個印子。」
「我哪有她那般漂亮能幹。」
「其實,你們都是好孩子。」
解語微笑。
「只是,人乖,命不乖。」
「誰說的,我們還不是好好活著。」
外婆落下淚來,「誰說不是。」她又笑了。
解語一看鐘,「哎呀呀,我要遲到了。」
她閃進課室,輕輕坐下。
打了下課鈴才向老師解釋。
此刻的花解語早已獲得平反,偶爾遲到,不算一回事。
片子發回,一格不少,他們躊躇了一日: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誰是救命恩人,抑或,注定命不該絕?
之後,因為趕戲,忙得人仰馬翻,再也無暇研究命運,當作鴻運當頭,也就一了百了。
不語把海報的樣子,取回家來看。
「這款海報由美國人設計。」
「還有其它的嗎?」
「這張是自己人的傑作。」
解語說:「好多了。」
「喂,會不會是你不懂得欣賞?」
「我不崇洋,因為我深諳流利英語。」
「我也覺得是小陸設計得好。」
解語笑。
不語站在海報前踱步,她必需即時下決心。
一個人在做出抉擇之時,往往有股沉寂的專注美態。
解語看著她,輕輕說:「姐姐與以前不同了。」
不語轉過頭來,笑笑,「我也覺得。」
「比從前更漂亮。」
她坐下來喝一口咖啡,「誰說的,更醜才真,一日,大聲同工作人員理論,猛一抬頭,看到一塊玻璃中自己的反映,原來叉著腰,倒豎眉毛,嘴角往下垂,哎唷唷,嚇一跳,這惡婆子是誰?原來是我花不語。」
解語亦笑,「所以許多能幹的男人不讓妻、女、愛侶出來工作。」
「是,養著一屋低能兒。」
「不與社會其他人比較,也無所謂。」
不語最終取起一張海報,「我挑小陸這張。」
「當然,你看,一鉤殘月疊影女主角倩影,多有情調,保證唬得洋人一愣一愣。」
不語瞪她一眼,接著笑了。
那是傍晚,解語接到方玉堂電話:「請出來一下。」
解語即刻惶恐,「可是——」
「呵,不不,是我想見你,我有話說。」
到底年輕,解語隨即放下心事,「我馬上來。」
外婆問:「去何處?」
「約了朋友。」
「你有朋友了嗎?」
「不,外婆,是普通朋友罷了。」
「解語,你自己當心。」
「我曉得。」
「我那套已殘舊,教你也無用,你謹記邊學邊做。」
解語略覺淒惶,她見過一些幸福兒童,真是父親牽一隻手,母親拖另一隻手,到池上有水坑,父母一用力,提著兩隻小手雙足離地跨過,化險為夷。
她有誰?
解語歎口氣,過去握一握外婆的手。
方玉堂在辦公室等她。
聽見她腳步聲轉過頭來,第一句話就說:「我離婚了。」
解語一怔,怎麼在這種時刻離起婚來?
「我老婆不要我了。」
解語一聽,嗤一聲笑出來,天下竟有此滑稽之事。
「她在溫埠碰見二十年前的舊情人,對方喪偶,二人一拍即合,命律師擬了離婚書叫我簽署。」
解語的嘴咧得老大,笑意越來越濃,這叫作善惡到頭終有報,若然不報,時辰未到。
「你好似不大同情我。」
「哈哈哈哈哈。」
「解語!」
「孩子歸誰?」
「他們早已長大成人,歸社會。」
「財產呢?」
「要得不多,原來名下的房產珠寶自然不會還我,其餘一概不要,看來新生活已足夠令她滿足。」
「恭喜你,方先生,你又是一個吃香的王老五了。」
方玉堂卻非常沮喪,「從前,我有什麼煩惱,在你姐姐處說了一遍,回家又可重頭傾訴,現在,只得悶在心中。」
「你會習慣的。」
「太寂寞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再找幾名紅顏知己好了。」
「你有所不知,感情需時間培養,我現在哪裡還有時間。」
解語又待笑他,可是內心惻然,他不是壞人,他曾善待她們姐妹,他一直關心她們。
故此,解語咬著嘴唇強忍著笑。
半晌,她說:「改天再聽你傾訴。」
「解語,請勻出時間給我。」
「一定。」
解語走到電梯大堂,正欲放聲大笑個痛快,忽然秘書追出來,「花小姐,請止步。」
解語站住,「什麼事?」
「方先生請你回去聽一聽電話。」
是誰,誰知道她在這裡?
解語只得打回頭。
只見方玉堂親自拿著電話,見到她,低聲說:
「來了。」
解語問:「誰?」
方玉堂輕輕答:「杏子斡。」
啊,解語震驚,債主臨門!
她一剎那不知如何開口。
那邊一直靜靜等她。
終於,解語搔著發麻的頭皮說:「杏先生,你好。」
「解語,你好。」
聲音很年輕很溫和。
解語略覺安慰,「真不知如何道謝才好。」
「不用客氣。」
解語清清喉嚨,「或許應該面謝。」
「一定會有機會見面。」
解語僵住,再也找不到言語。
對方沉默一會兒,忽然說:「再聽到你的聲音真好,解語,再見!」
他掛斷電話。
解語到這時候才瞭解到如釋重負四字的真正意義。
方玉堂過來問:「講完了?」
解語很輕鬆,「是。」
「可有訂下約會?」
「沒有。」
「他最近的確不大見人。」
「我走了。」
「不送。」
解語在歸家途中才想起那人說過的話。
「再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再?他幾時聽過她的聲音?
他見過她?
不可能。
過兩日,不語在客廳中看報紙,同解語說:「方玉堂離婚了。」
解語故意亂問:「報上說的嗎?」
「不,由熟人告訴我。」
「啊」
「約五六年前,叫我拿陽壽來換這個消息我都願意。」
「嗯。」
「今日,我情願長命百歲。」
「哦。」
「你看,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這句成語真有意義。」
「所以,再叫我們傷心流淚的事都會過去。」
「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解語,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那油腔滑調,滿嘴敷衍,自何處學來?」
「嗄,狗咬呂洞賓哩,不識好人心。」
自從聽過杏子斡的聲音之後,解語心中的恐懼略減。
不是七老八十歲衰翁,也不是粗人,語氣斯文,不見囂張專橫。
已是不幸中大幸。
年輕女子心中充滿幻想。
也許一日下課,那人會在門口等:「現在,是你跟我走的時候了。」
像太陽神阿波羅搶走月桂花達芙妮那樣把她帶到不知名之處。
可是,校門口孑無一人。
雨季開始,這是都會中最麻煩的季節,寸步難行,無論打傘或穿雨衣,結果都是通身濕。
解語仍然步行,穿上水靴,雨衣,到了學校,脫下換上球鞋。
課室裡老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霉味及汗氣,牆壁上冒出水珠來。
女同學紛紛到家政室去熨乾校服裙。
解語抬起頭,將來,無論遭遇到什麼事,她都會想起上學這段溫馨的日子。
新任校長開明大方,與同學們沒有距離,但也不親熱,她喜歡她的工作,可是卻沒有把學生當子女,不卑不亢,令人十分舒服。
最壞的彷彿已經過去,抑或,根本還沒有來?
天天下牛筋那樣粗白嘩嘩的大雨。
不語說:「謝謝天,外景已經全部完成。」
「算順利吧?」
「不能再好,全體工作人員連傷風感冒都無,吹淡風,亦無人軋戲,從從容容做,眾人有商有量。」
「收得回來嗎?」
「賣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奇跡。」
「這也是我最後一部戲。」
解語聽了,豎起大拇指,「在賭場中,贏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不語頹然,「還是純做演員簡單得多。」
「那還不如退下來好。」
「三十歲就退休,以後幹什麼?」
「終於承認有三十歲了。」
不語也笑,「糟,一時不察,被你計算。」
「拋頭露面那麼些日子,你不累?」
不語沉默。
「不如帶我與外婆移民。」
「聽你那口氣,像煞說走就走。」
「不都是那樣走的嗎?」
「我留戀這裡的音樂,多熱鬧同刺激。」
解語不再多說。
不語打一個呵欠,頹然栽倒床上。
有人按鈴,是花店送花來,解語將花放在茶几上。
外婆出來看到,「啊,是梔子花。」
香氣撲鼻。
「以前方先生老送梔子花給不語。」
解語看花籃上結的名字,「不就是老方送來。」
「咦?」外婆倒有一絲歡喜,「難道他回心轉意了嗎?」
這便是老式婦女的想法,解語嗤一聲笑,能夠叫一個人回心轉意始終是功力的表示……
老闆回心轉意,男伴回心轉意,甚至是一個家務助理回心轉意,都值得安慰。
外婆試探地問:「解語,她還會收錄他嗎?」
解語握著外婆的手,「我不認為她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