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亦舒
之洋當然知道。
所謂靈魂,其實是腦部活動,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機器拘捕,險些回不來。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濁的一口氣,鬆弛在床上。
「你起碼還要休養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蘇志聰在一旁說:「可以放心,已代為告假。」
之洋這時才發覺病房裡放滿鮮花。
「這是譚小康帶來的,她探望過你兩次,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電腦部……」
「讓我與時珍講幾句。」
「我已通知她,只要撥得出時間,她一定會來,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經。」
之洋歎一口氣。
過一刻,之洋的父母也來了。
可能是誤會之洋吸毒,自暴自棄,故此神色冷淡,見她無恙,便匆匆離去,算是禮數已盡。
之洋有點失望,可是緣分前定,勉強不得,連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間講的,都是人緣。
之洋非常心急想聯絡時珍。
可是經過一番擾攘,她已經累了,只得閉上雙目休息。
蘇志聰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間只剩之洋一個人。
她的右手被蘇志聰握住一段頗長時間,如今還覺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間,身邊的電話響了,之洋驚醒,輕輕按下鈕。
「之洋!」
「時珍!」之洋十分歡喜。
「我明天一早來看你,再同你詳細談。我此刻實在走不開。」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教授無恙?」
「他回來了?」
「同你一樣,他已返家。」
之洋鬆口氣,她要知道的,就是這句話,
她翻一個身,側臥,睡著了。
大抵已經在病床上睡了幾天,成為熟客,所有儀器管子被除脫,更覺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來之際,是因為聽見有腳步聲,天剛亮,房內尚漆黑一片,這是誰?
之洋睜開眼睛,看到時珍站在窗前。
朦朧間她以為又在做夢,不,這不是時珍,這是婁嘉敏,她一定會責怪林之洋沒好好照顧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說:「對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轉過頭來,「之洋,你醒了。」
的確是時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飾不住喜悅。
她走過來,把臉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麼事,我會內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說來聽聽。」
時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來,回憶說:「那一次,你用那具儀器才十多秒鐘,已呈異狀,忽然握緊拳頭,面色痛苦,額角出汗,接著青筋綻現,渾身顫抖,我急得魂不附體——」
時珍掩住臉,猶有餘怖。
之洋本身反而詫異了,她不知道那時她肉身起了那麼大的變化。
「我想關掉儀器,可是不知鍵鈕在何處,立刻想到拉掉插頭,截斷電源,可是到那個時候才發現機器附自動發電設備,不受外界影響,啊,可怕極了,之洋,你已開始痙攣,我打掉你頭上配件,可是你並沒有醒來,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麼樣?」
時珍頹然,「我鋌而走險,我用一把凳子,砸爛了機器。」
「我的天,教授的結晶!」
「然後,一切靜止了,你像睡著一樣,我只得立刻把你送醫院。」
「並且訛稱我服毒過深昏迷。」
時珍大大不悅,「我從來沒說過那樣的話,那是醫務人員自行得到的結論。」
「一切已經過去了,」之洋安慰她,「我們活該,我們不該私自把教授的儀器當消遣品。」
可是時珍臉上那一抹憂慮不去。
「什麼事,時珍,說給我聽。」
「之洋,」時珍的臉趨近,鼻子幾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記得那些夢?」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頭回憶一下,「我記得。」
「連細節都清晰?」
「是,何故?」
「你聽我說下去。」
「好,時珍,請講。」
「護理人員趕到,把你送上救護車,我隨同一起到醫院——」
之洋插嘴,「你真夠朋友。」
「別打斷我好不好?」
之洋噤聲,看著時珍抹了一下額角的汗。
「一個多小時後我回到家中,一開門,看見父親坐在電腦螢幕前閱報。」
之洋聽到這裡在病床上坐了起來。
時珍慌亂間忘了教授的思維也困在機器之內,破壞機器對他可能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他怎麼樣?」
教授放下報紙,笑道:「時珍,你回來了。」
時珍當時驚喜莫名,「父親,你無恙?」
接著,教授叫時珍過去,「你看,今日的報紙怎麼會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錯了。」
時珍看著父親凌亂如麻白頭髮以及一臉鬍髭,溫和地問:「應該是何月何日?」
「應該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時珍心中驚疑不定,可是試探地問:「你出門旅行去了,個多月未曾閱報。」
教授卻笑,「我幾時出過門?」
時珍呆住。
他伸個懶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時間過得太快,令人摸不著頭腦,唉,中年人一下子變老漢,總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麼叫做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時珍發呆地看著父親的背影。
聽到這裡。之洋低呼:「不!他的思維受到干擾,若干記憶已在他腦中永遠抹除消失。」
「是,」接著,他看到那具毀壞了的儀器,他問我:「時珍,這是什麼?」
之洋瞠目結舌,「全部忘記了。」
「是,」時珍頹然,「所有記在儀器中的一切回憶,均已遺失。」
之洋抬起頭,「那麼,他也完全忘記了我。」
時珍點點頭。
「他母親死亡,他如何結識妻子,以及他喜愛的小說與歷史故事,統統都在腦海中消失了。」
「一點不錯,有許多瑣事,他都得問我,所以我暫時只能寸步不離。」
之洋點點頭。
「我倆比從前親近許多,而且,我真正發現父親已垂垂老矣。」
「胡說。」
「你出院後可以探訪他。」
「我一定會。」
「之洋,你會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過高,失望也大。」
時珍歎口氣,「一個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過是我同你現在這個階段。」
之洋失笑,「言過其實,我同你有什麼好?充滿疑惑、彷徨、焦慮,一無所有,智慧、事業、家庭全有待追求,好個鬼。」
時珍抬起頭,「那麼,新中年最好。」
之洋剛想接下去。天漸漸亮了,她們一直沒開燈,時珍注意到天色變化。立刻站起來,「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問長問短。」
「時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記憶,他並非患柏金森病。」
時珍頷首,匆匆離去,這時,第一絲陽光輕輕自窗簾縫子裡張望進來。
之洋感慨萬千。
看護前來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問他:「你說,做人是否同做夢一樣?」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麼同,我情願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夢。」
他過來替之洋做各種檢查。
「我肚子餓。」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檳龍蝦魚子醬。」
「不,我們只得麥片、蒸蛋及烘麵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護說:「你健康恢復得很快,最遲明後日當可出院。」
「我實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體,又何用進院修理。」
「多謝指教。」
該日下午,蘇志聰前來看她,帶來許多消息,坐在之洋身邊,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動,身體仍然較弱,可是思想機伶,從前許多想不通的問題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麼解決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認為大多數煩惱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開,自然不了了之。
蘇志聰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著他的手。
自從到教授的夢境去漫遊過之後,她的人生觀已經大大改變,每進入一個故事,她就像變得聰明一點,不是更懂得鑽營,而是更加退讓。
退一步想是最聰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躍進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別溫馨舒適,朝南的窗子半開,陽光暖洋洋照進來。
之洋訝異,「好不整潔,」轉頭看著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聲,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熱茶給她,隨即進廚房捧出香噴噴的蛋糕。
沒想到蘇志聰有這門手藝,迷死人,之洋把瞼埋進蛋糕裡,這分心思,永誌不忘。
然而大病之後,力不從心,體力較弱,自客廳一頭走到另外一邊,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動,一口氣無論如何似提不上來,身體不知哪個部分像穿了孔,力氣就在那破洞洩盡。
可怕,之洋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體有多重要。
饒是這樣,因為年輕,也慢慢地養回來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顯的進步,不消個多星期,已可談笑自如,自己進出。
接著,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時珍提出見教授的要求。
時珍答:「你會失望。」
「他不過患部分失憶,別太緊張。」
時珍不語,翻閱教授的約會冊子,「後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時有個空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