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亦舒
之洋連忙說:「不不不,我喜歡直髮。」
張媽笑著批評,「你看你,鄉里鄉氣,不識好歹。」
之洋從未拖過地板,無師自通,幸虧是淺易工夫,只要肯花力氣便行,不消片刻,便將屋子裡裡外外拖得光潔明亮。
張媽看見,訝異得不得了,「咦,手腳倒是勤爽。」
阮小姐抱著手臂出來微微笑,「這回用對人了。」
之洋揮著汗坐在露台上,異常愉快,體力勞動就是有這個好處。
張媽用大碗盛了飯與肉給她,「你就坐在那裡吃吧。」
之洋用手接過,笑一笑,不介懷,大口吃起來,不知多香甜。
人生就是這樣,在上一個故事裡,她被誤會是神仙,這一回,又有人把她當一隻狗。
張媽問:「多久沒吃五花肉了?」
之洋據實答:「我從來沒嘗過這樣美味的肉。」
「嘖嘖嘖,真可憐。」
又加添一碗菜湯給她。
「張媽,你要是開飯店,一定生意滔滔。」
是阮小姐站在落地長窗邊打趣她。
之洋抹抹嘴,誠懇地說:「阮小姐,我可以與你說幾句話嗎?」
阮小姐沒有架子,倚在欄杆上,笑問:「可是要借工鈿?」
「不不不,不是那樣。」
阮小姐大奇,「那一定是問我要舊衣裳?」
之洋笑,「不,我夠衣服穿。」
阮小姐打量她,「像你身上這種陰丹士藍老布,足可穿十年。」
之洋收斂笑容,「阮小姐,生命誠可貴。」
阮小姐轉過頭來,十分詫異,「你說什麼?」
之洋輕輕重複:「一個人所擁有的,至珍貴的便是生命。」
阮小姐既好氣又好笑,「你從什麼地方聽人那樣說,是耶穌會禮拜堂裡的人布道嗎?」
之洋發覺彼時的女性實在缺乏常識。
她說:「無論如何,不可輕賤生命。」
阮小姐答:「那自然,身體髮膚,受自父母,需小心保護。」
之洋頷首,說得好。
這時,一輛轎車在弄堂口停住,阮小姐一見,立刻同張媽道:「說我不在。」厭惡地避到房間裡去。
張媽大聲回答:「是。」又對之洋說,「你速速去替我去買一瓶醋回來,今晚小姐請客,我要一直忙到黃昏。」
「今日緣何請客?」
「今日是小姐生日。」
「幾歲?」
「二十三。」
之洋鬆口氣:「還好,不是今日。」
張媽問:「你一個人喃喃說些什麼?」
之洋攤攤手,「鄉下人就是這般模樣。」
「對,鬧了半晌,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林之洋。」
「這算什麼名字?」
「你叫我阿之,也就像小大姐的名字了。」
「阿芝?」
之洋問:「誰來探訪阮小姐?」
「那些做生意發了財家裡有大小老婆卻還來追求女明星的倫俗無情漢。」
之洋沒想到一個中年女傭會說得出如此機智伶俐的話來,不禁鼓掌。
張媽啼笑皆非,「你這是幹嗎?」
「說得好極了。」
「你懂什麼!」
之洋笑,她想說,我懂得比你多得多,又覺勝之不武,在張媽面前逞強幹什麼。
「阿芝,你這個人很有趣,好好做下去,小姐脾氣很隨和,不會虧待你,在這裡,見得人多,見識增廣,有好處。」
之洋想,可惜我不能夠。
這時有人按門鈴。
「來了,討厭人物來了。」張媽去開門。
門一打開,只見站著一中年漢,大腹賈,涎著臉,半張著大嘴,十分貪婪模樣。
別說社會沒進步,到了之洋那個年代,人的相貌身段大有改進,已很少有長得惡形惡狀的人,人類遺傳因子已可由醫生控制,當然盡量挑優秀質素給下一代。
只見那大腹賈塞鈔票給張媽,又叫她:「來,小妹妹,拿去買糖吃。」
其實之洋比阮小姐還要大幾歲,可是不打扮,就顯得嫩相。
之洋說:「我去買醋。」
任得張媽與該人糾纏。
傳說中的狂蜂浪蝶,便是這種人了。
可是之洋沒想過任何一種蝴蝶會有那麼胖。
她走出弄堂,回頭看,只見天空帶一抹薔薇色,帶薄霧,三輪車叮叮叮響鈴擦過她身邊,彼時大都會也似一個小城鎮,之洋對阮小姐十分留戀,可惜她只是一名過客,不能久留。
她用勞力換了一碗飯吃,公平交易,這是她離去的時候了。
之洋可以想像張媽會掛念她,「阿芝這小大姐,莫是迷了路,遭人拐帶」,然後到薦人館查詢,隨即發現薦人館根本沒派人來。
之洋對老好張媽有若干歉意。
可是最令她難過的是人類無法扭轉他們的命運。
之洋往前走,她走回實驗室來。
時珍看著她,「嚇壞我,你為何滿頭大汗?」
拖地板當然要流汗。
之洋問時珍:「你又到何處去了?」
「別提啦。」
之洋大感好奇,「說來聽聽呀。」
「我陪一位女士折紙船。」
之洋笑起來,「我知道了,把紙船寄給母親。」
「可不是,想起亡母,淚流滿面。」時珍沒精打采。
之洋稀罕地說:「真沒想到紙船會有感人之處。」
「因為碰巧觸到我傷處。」
之洋輕輕歎一口氣。
「你我均既傷心又勞累。」
「人生本來如此。」
「之洋,緣何悲觀?」
「不是嗎,生活中充滿等待等待等待,接著便是驚恐驚恐驚恐。」
「找到父親,我們可以向他請教有關人生。」
「教授就快回來了。」
「這是你的第六感嗎?」
之洋答:「別挪揄我,我十分信任我的靈感。」
「這就是你做人失敗的地方。」
之洋伸一個懶腰,「不同你說了,回家養精蓄銳,準備上班。」
回到家,淋浴洗刷,磅一磅體重,發覺輕了一公斤有多,不能再瘦了,她取出營養藥粉調了一杯飲料喝下去。
唉,真難吃,不由地又懷念起張媽的五花肉來。
門外不住有人按鈴。
之洋去查看。
外頭站著曾國峰。
之洋根本不想見他。可是他從前就有大廈大門的開啟密碼,如此又派上用場。
得速速打發他走,否則鄰居會生反感。
「之洋,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你到街角等我,十分鐘後我下來。」
之洋語氣強硬,曾國峰只得照做。
過了半小時,之洋才到街角。
天下毛毛雨,之洋撐一把花傘,面無表情地問曾國峰:「找我幹什麼?」
「聊聊天而已。」
「我不乏聊天對象。」
「你另外有朋友?」
之洋忽然答:「是。」
曾國峰愣住,發呆,半晌才問:「是個怎麼樣的人?」
之洋其實毋需回答這種問題,可是她聽見自己這樣說:「年紀比較大,智慧、成熟,有事業基礎,富生活情趣,懂得照顧人。」
曾國峰無話可說。
過一會兒他問:「有發展餘地嗎?」
「當然有,這下誰還有興趣淨吃飯看戲過一輩子。」
「打算結婚?」
「可能。」
「有充分瞭解嗎?」
「正在互相交通,我對他少年及青年時心態已經有相當認識。」
「那多好。」
「是,我也認為如此。」
「那,我告辭了。」
「不送。」之洋轉頭離去。
「之洋。」他又叫住她。
「什麼事?」
曾國峰的聲音是由衷的,「之洋,你比她們都好。」
之洋聲音變得溫和,「那倒不見得,人人均有優點,但是,那個時候,我比較珍惜你,卻是事實。」
曾國峰沉默,「我卻不懂回報。」
「不要緊,肯定還有下一個,對她尊重些也就是了。」
曾國峰見她如此詼諧大方,知道無望。
「再見。」之洋轉頭離去。
交待過了,話已說盡,希望他以後都不要再來。
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
「之洋——」
之洋很不耐煩,她並沒有回頭,卻站住了腳,還有下文?不待他開口,便說:「我時常在地上看見失落的一隻舊手套,它的主人有沒有回頭找它呢?找不到,又可有失望?不過,如果認真珍惜,手套不會失落,可是這樣?」
然後加緊腳步,一溜煙似地走了。
她長大得比他快,這上下恐怕已經比他高個半頭。她看他,需俯首像對待一個小弟弟。
奇怪,不久之前,他還能傷害她,此刻,只覺他像那種在戲院裡電影放映當兒不停進出踩到人腳的小孩,討厭,是,但不足以使誰有陰影,散場離了戲院,也就忘記那事。
之洋在街角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鮮花送給自己,把面孔埋進去,深深聞一下,覺得身上每個細胞又活轉來。
一個傳道人必須相信他所傳的道,生命至寶貴,生活得好至為重要。
她如果不相信的話,她不會告訴那位阮小姐。
之洋回到家裡,把花插好,安然就寢。
「之洋,之洋。」
「誰叫我?」
「是我。」
「你是誰?」
在夢中,有時很難睜大雙眼,之洋不能視物,隱約只見面前有個人形。
這是什麼人,她不由得警惕起來,是誰闖進她屋子,別又是曾國峰吧。
那人形漸漸清晰,原來是一個女子,「之洋,我想托你照顧一個人。」
之洋答:「我不認識你,先告訴我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