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不羈的風

第8頁 文 / 亦舒

    "咄,我用自己的錢還得問誰不成。"

    珊瑚無奈,只得蓋章給劉太太簽名。

    "還有,約船長到我房來見面。"

    "幹什麼?"

    "立遺囑。"

    劉太太笑得極之高興,像是曬多了太陽,中了毒素,失去正當判斷能力。

    清流與珊瑚面面相覷,看著她把支票放入一隻寫著余求深的信封裡。

    然後她打一個叮欠,"累了。"

    清流決定與老程先生商議。

    電話接通,老程笑笑,"太太時時有突發的興致。"

    "可是這遺囑……"

    "不怕,她一年做十多廿次新遺囑。"

    啊,是這樣。

    老程問:"一切還好嗎?"

    "托賴,已經四十多小時沒睡過了。"

    老程笑,"年輕力壯,挺得住。"

    清流不語。

    "太太沒有後人,亦無親屬,給誰花錢,毋需替她擔心。"

    "是。"

    清流問珊瑚:"真的一個親人也無嗎?"

    珊瑚笑,"若肯請客,一百桌也坐得滿。"

    一上船,岸上煩惱丟到海裡,無憂無慮,清流開始投入假期。

    晚飯時分,她去叫劉老太。

    老太太模糊地說:"讓我多睡一會兒。"

    一摸額頭,熨手,珊瑚及清流連忙打電話到診所。

    醫生到了,搖頭,"怎麼不好好休息?"

    清流賠笑,貪歡,是人之常情。

    "我替她注射,好好睡一晚。"

    珊瑚微笑,"愛跳舞的人又可去跳舞了。"指的是清流。

    醫生離去,余求深進來。

    "劉太太有東西交給我。"

    珊瑚走到床頭,把那只信封遞給他。

    他拆開,目光如閃電,校對過日期、簽名、銀碼,馬上收進口袋。

    接著,他並沒有問候劉太太,也並不道謝,瀟灑冷酷地離去。

    他可不怕暴露真面目,這倒也是優點

    "看到沒有,"珊瑚感喟,"錢可以買到的,不過是這樣。"

    劉太太蜷縮在大床一角,從背影看去,同貧窮孤苦的老婦相同,不過一覺醒來,她有傭人服侍。

    財富還是可以幫到她,一切都是買回來。

    "支票,可是要到尼斯才能兌現。"

    "放心,"珊瑚笑,"現金支票,打個折頭,立刻可以變鈔票。"

    "船上又不必花錢。"

    珊瑚大為誘異,"你沒到二樓賭場去看過嗎?"

    清流楞住,真的,怎ど沒想到。

    "多多都不夠花。"

    接著,清流聽了好幾通電話,都是問候劉太太,最後,有人找唐小姐,清流一怔,"我就是。"

    "清流,我是馬星南。"

    清流沒好氣,"又是什麼事?"

    "出來喝杯茶。"

    "我正當更。"

    "一定抽得出十五分鐘。"

    "好,長話短詛,請盡量濃縮內容。"

    咖啡室裡,馬星南一味道歉。

    清流說:"我接受你的歉意,行了吧?"

    "那麼,我們今晚——"

    "你不必補償我,我沒有損失。"

    這話已經說得很重,馬星南沉默一會兒。

    清流雪上加霜,再加一句:"你爸爸媽媽叫你呢,你該走了。"

    馬星南只得站起來離去。

    第四章

    這時,侍應生才把冰咖啡迭上來,一看,正是任天生。

    他笑,"原來昨晚約的是他。"

    "你也來多事!"清流白他一眼。

    任天生只是笑。

    清流惆悵,"你看,挑男友多難,高不成,低不就。"

    "小馬人不錯,對下人沒有架子。"

    "可是缺乏主見。"

    "未曾自立門戶之前,聽從父母意見,也是很應該的。"

    總不能像余求深,似一股不羈的風。

    任天生算則中了吧,可是不知怎地,他那種性格的男子,永遠只會成為異性的至佳好友。

    清流說:"毫不相瞞,我上船來,也是為著闖世界,找機會。"

    "是,這船也是冒險家樂園。"

    "你,你也是怪人,"清流狐疑,"全船走到哪裡都可以看到你,無處不在。"

    "今晚可有興趣進賭場?"

    "不去了,人生根本就似小賭迭大賭,賭時間精血青春。"

    "你的賭本充沛。"

    "開玩笑,雙手空主,赤條條出來碰運氣。"

    "根多人都是這樣起家。"

    清流答:"像劉太太,賭本是四十年陽壽,還算是大贏家呢,有什麼樂趣,頂多是把我們支使得團團轉而已。"

    傳呼機響。

    "你看,來了。"

    清流趕回去,劉太太正在辛苦嘔吐。

    看到清流,極之生氣,竟伸手來打,一邊罵:"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清流閃避,她一個踉蹌,清流只得扶住她,她吐得清流一身都是,穢臭難當。

    清流一聲不響,扶她躺下,自去清理。

    珊瑚在身後說:"叫你找余求深來。"

    "我去何處找,船那麼大。"

    "船長室或許有辦法。"

    清流洗一把臉,出去,躊躇一會兒,敲他的艙房門。

    沒想到他在房內。

    出來開門時笑笑,"你終於來敲門了。"

    劉太太想見你。"

    百忙中清流好奇地張望一下他的房間。

    余求深像是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把門打開,"進來,裡邊沒有人。"

    他在看書。

    書名叫《相信你的直覺》。

    清流微笑,她重複:"劉太太找你。"

    "我也正找你呢。"

    一樣是在劉巽儀手下討飯吃,余求深膽子特別大,有恃無恐,這時,令清流佩服。

    她閒閒在椅子上坐下,享受不羈。

    "找我幹什麼?"

    "聊天、說話、解悶,關在船上久了,有種失卻自由的感覺。"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終還不是要回來。"

    余求深懶洋洋舉起雙臂,放到頸後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窩,本來不過是身體一部份,沙灘及運動場上時時見到,但是清流忽然別轉頭去。

    余求深又說:"像不像生命?無論走到哪裡,始終要回家。"

    清流問:"你有家嗎?"

    "我無家,你呢?"

    "我連居所也沒有。"

    "那可巧了,兩個沒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來,"你不見劉太太算了。"

    "你急什麼?"

    "她怪可憐。"

    余求深嗤一聲笑出來,"你只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沒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會替她擔心。"

    清流走到房門口,他忽然跳起來推上門,低頭凝視清流。

    清流近距離看清楚了他的面孔,真想伸手去撫摸那漂亮到極點的眉眼。

    終於,她自他臂彎鑽過去,打開門,回到甲板上。

    世上許多好東西,都需要付錢,才能帶回家呢。

    她同珊瑚說:"我找不到他。"

    珊瑚卻說:"她睡了,我同她說,那人待地睡醒了才來。"

    "何苦騙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會來。"

    "不過是為了她的錢。"

    "當然,誰不是,不然,誰會在這條船上載沉載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鬼故事:一隻幽靈船恆久在海中飄浮,乘客約莫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無奈地被逼吃喝玩樂,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個冷顫。

    "我想上岸。"

    "誰不想。"

    "不,珊瑚,我指雙腳踏上陸地。"

    "我也是。"

    真沒想到一下子就悶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歐洲最時髦的度假勝地。

    珊瑚說:"上去走走吧。"

    "劉太太醒來怎麼辦?"

    "有我呢。"

    清流換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條海灘大道上都是名貴的珠寶及服裝店。

    有人前來搭訕:"小姐,你可想做電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處理你自己吧!皮條客。

    忽然有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來。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鬆口氣,"天生,是你。"

    "我看見你下船,追著上來。"

    "我剛預備回去。"

    "為什麼?"

    "我荷包空空,走不動。"

    "吸口新鮮主氣總還免費。"

    清流笑了。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們正聘請侍應生。"

    清流苦笑,"沒有比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個開始,凡事從頭起。"

    "你說得對。"

    "這是公司應徵地址及人事經理姓名。"

    清流貼身收好。

    "上岸之後,你可是住親友家"

    "我沒有親友。"

    他擔心起來,"生活沒有問題吧。"

    清流老實回答:"很有問題。"

    "不怕,路是人走出來的。"

    清流聽到這句老話,笑得彎下了腰。

    任天生尷尬地看著她,不知說錯了什麼。

    清流把手圈進他的臂彎,"來,讓我們到處走走。"

    棕櫚樹下,是談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無牽掛,才是說話話對象。

    談到抱負,清流慨歎,"一個自己的家,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半晌,轉過頭來問:"你呢?"

    "一盤小生意。"

    都不難做到,可是也許窮一生之力也難達成願望。

    那天傍晚,劉太太醒來,照樣由清流幫她妝扮。

    她興致很好,忽然問:"你猜世上最難能可貴的是什麼?"

    "健康。"

    "咄,誰說這個。"

    "真愛。"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兩情相悅呀。"

    "男歡女愛。"

    說到這裡,一老一小齊齊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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