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艷陽天

第14頁 文 / 亦舒

    可是從心雙手簌簌地抖,眼淚一直落下。

    溫士元取出手帕給她。

    這些日子來,從心沒有哭過,無論多大的挫折屈辱,身體何等勞累,她都死忍下來。

    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了。

    她奔出屋,一直跑上山坡,走到大槐樹下,蹲在樹根,抱頭痛哭。

    溫士元不出一聲,讓她枕□肩膀。

    他可以瞭解她的傷痛,當日把她自這棵樹救起的雙手已經不在世上了。

    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唯一的親情。

    他們一直坐在樹下,直至司機尋了過來。

    阿忠挽□籐籃,斟出熱可可,溫士元捧□給從心喝。

    從心嗚咽:「謝謝。」

    「回酒店休息吧。」

    「讓我再坐一會兒。」

    溫士元自阿忠手上接過氈子,蓋在從心身上。

    暮色漸漸合攏,天邊北斗星升起,溫士元拉從心起來,「走吧。」

    從心知道非走不可,依依不捨摸□槐樹,過了一會兒,才隨溫士元回車上。

    她捧□哭腫了的頭,一言不發。

    溫士元說:「哭過發洩一下也是好的,郁在心中會生病。」

    從心只是發獃。

    「雙手冰冷,一定是肚子餓了。」

    一進酒店大堂,就看見一個人朝他們迎上來,冷笑□大聲說:「元寶,你想躲我?沒那麼容易。」

    從心一看,「智泉,你來了。」

    他竟然找了來。

    連溫士元都覺得他有辦法。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智泉,燕陽的婆婆辭世,她心情欠佳,你且別吵。」

    李智泉愣住,「對不起,我不知道。」

    從心握住他的手,疲倦地說:「謝謝你趕來,智泉,我想休息。」

    「聽到沒有?」溫士元說。

    從心轉過頭來,「先生們,請不要爭吵。」

    她靜靜上樓,一進房便把門關上,倒在床上。

    雙眼炙痛,她累極入睡。

    夢境同真實一樣,在槐樹下,她看見有人向她走來,以為是婆婆,但那女子年輕許多。

    「你是誰?」從心問。

    那少婦四處焦急地尋找,不住飲泣。

    「你找什麼?」

    她抬起頭,「我找嬰兒。」

    「你找她?」從心回答:「她已經長大了。」

    少婦蒼白的臉異常秀麗,苦苦央求:「告訴我她在哪□?」

    從心答:「我就是那棄嬰。」

    「不。」少婦號叫:「我昨天才把她放在樹下。」

    「來不及了。」從心也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聲叫她:「燕陽、燕陽。」

    從心已經熟習了這個名字,知道是在叫她。

    她睜開眼睛,看到溫士元。

    「燕陽,有人找你。」

    「誰?」從心撐□起床。

    「祈又榮導演。」

    都找了來。

    奇怪,要找你的話,一定找得到,千山萬水,天涯海角,也會趴在你身邊求,一日失去利用價值

    了,這些人的面色突然轉冷,你找他,他也叫秘書回說人不在。

    「我得梳洗一下。」

    「好,我們在樓下咖啡座等你。」

    溫士元出去,從心一看,發覺已經是中午。

    竟這樣好睡,真是鐵石心腸,從心羞愧。

    沒有時間了,必須向前走。她匆匆梳洗,打開行李,取出衣物,發覺鄧甜琛是她知己,衣服全是米白色及淡灰色,她選大棉衫及卡其褲換上,不便叫人久等,立刻下樓去。

    酒店電梯□有人轉頭看她,從心低頭,微微笑,視線不與人接觸。

    到了樓下,立刻走到咖啡室。

    那胖胖的女導演正在等她。

    「對不起,叫你久候。」

    「沒關係,我是不速之客。」

    「元寶呢?」

    「他碰到了朋友,過去談一會兒,馬上回來。」

    李智泉在從心身後出現。

    從心介紹:「導演,這是我經理人智泉。」

    「他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從心笑笑:「那麼,有什麼話,大家可以直說。」

    祈又榮也笑,「想找你拍一部電影,任第一女主角,需演情慾戲,要脫衣服。」

    李智泉大吃一驚,也只有女導演,才能這樣大膽直接。

    他輕輕問:「是個好戲嗎?」

    「我保證女主角會有表現。」

    「你的意思是,是另一部得獎戲。」李智泉說。

    祈導演並不謙虛,「這回希望也可以賣座。」

    「有劇本嗎?」

    「劇本在撰寫中,我帶來了原著,你們先參考。」

    「原來是由小說改編的電影。」

    「是,英文原著令我落淚。已派人接洽購買版權,作者尚未成名,希望版權費不太昂貴。」

    從心不認識祈又榮,但聽她談吐姿態,不卑不亢,斯文淡定,知道是個已成名人物。

    李智泉對她十分尊重,「哪本原著吸引了導演的法眼?」

    她自背囊取出一本硬皮書。

    從心伸手接過來,一看,呆住。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從心知道有這本書,可是沒想到這麼快出版,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原先以為會由作者親自交到她手上。

    書名叫《心之旅》,作者祖張。

    這是張祖佑,他的第一部著作終於面世。

    從心展開一個笑容,淚盈於睫,人生就是這樣,酸甜苦辣混成一體,婆婆辭世,她的情緒低到谷底,可是隨即又看到一絲曙光。

    她聽見自己輕輕說:「我願意拍這個戲。」

    李智泉聽見,轉過頭來笑,「真是個孩子,講話沒經驗,還有許多細節要談,這麼猴急想做明星?」

    「我先讀了原著再說。」

    「那麼,由我與導演談下去,你去休息吧。」

    溫士元過來,「燕陽,我陪你。」

    從心說:「我想知道關於祈導演的事□。」

    「來,到互聯網瀏覽一番。」

    「她那麼有名?」

    「人家成名二十多年,獲獎無數,清風亮節,是個純藝術工作者。」

    「呵,我走運了。」

    「是,燕陽,從此你否極泰來。」

    「你對我真好。」從心由衷感激。

    有人在身後冷笑,「他另有企圖。」

    溫士元立刻轉過頭去,「對,只有你是純潔的。」

    從心苦苦懇求:「先生們,別吵鬧。」

    智泉繼續去談條件,元寶陪從心找資料。

    「嘩,導演戰績輝煌。」

    「真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物。」

    「未婚?」

    「成世東征西討,時間又比任何人想像中過得快,蹉跎下來。」

    「城市人都不喜早婚。」

    「我倒是想結婚。」

    從心看□他,嗤一聲笑出來。

    「怪不得叫你元寶,確是一件活寶貝。」

    他氣結。

    「我想看書。」

    溫士元退下去。

    翻開第一頁,從心就被吸引,她的程度不是那麼高,幸虧張祖佑用字不深,句法簡單,但憂鬱措辭叫讀者流下熱淚。

    傍晚,智泉找她,「從心,我們可以簽合約了。」

    從心抬起頭來,眼睛紅腫,像是哭了整天。

    智泉輕輕問:「是為□外婆吧。」

    從心把讀了一半的小說擱在桌上。

    「是這本書,真的這樣感人?」

    從心點頭。

    她簽了合約,與溫李兩位回到都會,從此以後,沒有退路,也只得往前走。

    大批記者仍然跟在她身後,企圖親近這個不說話的女人。

    從心找機會與李智泉攤牌。

    「智泉,你遠道來做我的經理人,又是第一個賞識我,我想報答你。」

    「你的意思是──。」

    「頭一年的收入,你抽佣百分之二十五吧。」

    李智泉黯然,付他金錢,了斷恩怨,就沒有其他指望了。

    「如果不滿意,你請說出來。」

    「太慷慨了。」

    「現在我們手上有幾個廣告?」口氣日漸老練。

    「五個。」

    「那很好呀。」

    「是,夠你忙的了。」

    算一算這一年的佣金,多過在北美華人社區電視台做一個廣告部經理十倍,他還有什麼好怨的呢。

    李智泉惆悵地低下頭。

    「智泉,替我看劇本,我不會演戲,該怎麼辦?」

    「我替你找樣板戲來學習。」他又振作起來。

    從心好笑,「學誰?」

    「中西各大明星,我把好戲都找來給你觀摩。」

    「怎樣學?」

    「唏,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抄。」他極之樂觀。

    傍晚,從心與張祖佑通消息。

    「大約下個月初可以回來一趟。」

    張問:「逗留多久?」他知道她不會久留。

    「會是三天吧。」

    他訝異,「竟這樣匆忙。」

    「接了許多工作,賺錢要緊。」

    「我也有好消息。」

    從心明知故問:「什麼事?可是子彤成績大好。」

    「我的新書出版,已經出售東南亞電影版權,這邊有電視台也願意改編成戲劇。」

    從心笑,「你成為名作家了。」

    「反應相當不錯,你記得格連活嗎,他說準備再版。」

    「真想念子彤,下個月見他。」從心想面對面告訴他,她是他電影的女主角。

    從心為了那三天假,需與李智泉爭論。

    「沒有檔期放假,你應知道這份工作不分日夜。」

    「只三天而已。」

    「我想想法子。」半晌,又說:「燕陽,我不贊成你再回到那對父子身邊。」這才是真正理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同你一樣。」

    「燕陽,人家不那樣想。」

    從心有點固執,「我不管人家怎麼想。」

    不料智泉斥責她:「你,不可以說這種話,你不是律師醫生建築師,你吃群眾飯,你須尊重觀眾,他們怎樣想,直接影響你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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