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亦舒
「我來替書嫻餵魚。」
他想起來了,眼前這穿著浴袍的女郎正是新聞人物。
啊,她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剛梳洗完畢,素臉,眉目如畫,大眼𧨎𧨎有神。
半晌,她說:「我去換衣服。」她進房去。
那溫士元喂罷金魚,不想離去,坐在乒乓桌前看報紙。
從心換上T恤長褲出來。
溫士元覺得這可人兒怎樣看都不像已經過了二十一歲。
她斟一杯咖啡給她。
「書嫻在新加坡。」
她說:「我知道。」
「她有否跟你提起過我?」
從心答:「我還沒見過王小姐,我由朋友介紹來。」
「啊,原來如此。」照說,已經沒他的事了,他可以走了。但是,腳像粘住似的。
半晌,他說:「你可想四處觀光?」
從心笑了。
「讓我介紹自己:溫士元,家裡開製衣廠,我本身在倫敦大學工商系畢業,現在廠裡任職,我工作勤力,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
從心看著他。三言兩語,便知道他同她生活在兩個世界裡。
從心想念祖佑,啊!她想聽他的聲音。
溫士元見她臉上忽然露出寂寥的神色來,更覺楚楚動人。
他放下一張名片。
「還喜歡這間公寓嗎?」
從心點點頭,「驟眼看傢俱組合有點奇怪,但是卻非常實用。」
這句話說到溫士元的心坎裡去,他笑說:「這裡的室內裝修,全由我負責。」
「你?」從心意外。
她對他不禁另眼相看,只見年輕的他身穿便服,剪平頭,笑容可親,雖不算英俊,卻有他自己的氣質。
從心稱讚,「客房裡的洗面盆十分可愛。」
「啊,《睡公主》的故事。」
從心笑:「怪不得我那麼好睡。」
他推開主臥室的門,「請進來參觀。」
從心探頭一看,只見全室雪白,沒有一點顏色,落地窗對牢蔚藍大海,傢俱簡單,地氈上有一道彩虹,看仔細了,原來是放在茶几上的一塊三菱鏡折光引起。
浴室非常大,毛巾特別多,從心去看洗面盆,啊,這次,盆裡繪著一個黃頭髮的可愛的小男孩,穿軍服,肩膀上各有一顆星。
從心抬起頭。
溫士元微笑,「小王子。」
這些典故,她都不知道,她需好好學習。
溫士元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他說:「我要走了。」
「溫先生—」
「喊我名字得了,或者,叫我元寶,我祖母與同學一直那樣叫我。」
從心?腆地說:「我可否打長途電話?」
「當然可以。」溫士元詫異,「當自己家一樣沒錯。」
走到門口,他又說:「你幾時有空,我陪你逛逛。」
從心點點頭,關上門。
他是屋主的男朋友,從心怎可與他兜搭,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從心撥電話到張家,子彤來聽,認得是她,立刻哽咽,「媽媽—」
張祖佑的聲音接上來:「怎麼樣,還適應嗎?」語氣故作平常,其實十分盼望。
「一切都好,放心。」
「你有苦處,也不會講出來。」
「真的沒有,天天像玩遊戲一般,唱唱歌,跳跳舞,要不就見記者及吃飯。」
「你講話要小心。」
「明白。」
「多些與我們聯絡。」
是人家的電話,從心不想用太久,再叮囑子彤幾句,便說再見。
接著,她又找到李智泉。
他的口啓與張祖佑完全不同,不停哈哈笑,「你看你多出風頭,像一股旋風,我看遍了那邊的報紙,張張有你彩照。」從心苦笑。
「感覺如何?」
從心講真心話:「外國人對我,比同胞對我要好得多。」
「咦,怎麼有此感歎?」
「都看不起我,說我來歷不明,說話帶鄉音,是個淘金女。」
「咄,誰不想掘一大塊金磚,這些人,看不清自己尊容。」
「一味排擠,叫我難受。」
「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早些看清楚,沒有幻想。」
從心歎口氣,「不多說了—,這是人家的電話。」
「我撥給你好了。」
「對,我還沒見到王書嫻,卻見到她男友溫士元。」
誰知李智泉大吃一驚,「元寶?你要小心這人,他色迷迷不是好人。」
「他有大門鎖匙。」從心笑。
「這還得了,這—」
「放心,他很愛王書嫻,不會越軌。」
李智泉一味在那頭跳腳。
「我有事要出去。」
「你要當心那個人。」
「燕小姐還記得我嗎?」
從心點頭,「你是王小姐派來接我的司機大叔。」
「我是阿忠,我來負責接送你。」
從心大喜過望,都會交通實在不便,況且,此刻她走在街上,已有好事之徒認出,指指點點,頗為難堪,如有私家車接送,大不相同。
這是走向虛榮的第二步,要與眾不同,想錦衣美食,出入有車,住在有海景的公寓裡。
第二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
溫士元打電話來:「成功。」
「謝謝你。」
「預約同你慶祝。」
從心沒有回答。
第二天大早,打開報紙娛樂版,從心的感覺像是晴天裡忽辣辣下了一個響雷,把她的靈魂震了出竅。
報上大字這樣寫:「燕陽有夫有子,隱瞞真相,欺騙大會。」
報上圖文並茂,還有一張結婚證書影印本。
證書上字樣清晰可見:「男方張祖佑,女方燕陽。」
從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張證書。
這是張祖佑提供的嗎?
不,《宇宙日報》記者寫:「本報特地前往多倫多查探真相,原來燕陽五年前結婚,兩年前離婚,前夫育有一子,雖非親生子,名義上亦是兒子……」
這時,電話鈴已瘋狂不停響起。
有人敲門,原來是司機阿忠。
「燕小姐,樓下圍滿了記者。」
從心腳底冰冷。
拆穿了,不對,不對,他們仍然當她是燕陽,她仍可申辯。該怎樣說?
我不是燕陽,我是周從心,我沒有結過婚,我沒有丈夫,那不是我。但是,我持假護照,我是一名非法入境者,遞解我出境吧。
從心雙手顫抖。
阿忠見她臉色煞白,不禁激起同情心來,他輕輕說:「唏,結過婚有什麼稀奇,這年頭誰沒有結過一兩次婚,不用怕,大不了退出競選。」這個都會,連司機都有胸襟。
一言驚醒夢中人。
從心找到酒瓶,不管是什麼,斟出一杯,幹盡,那琥珀色的酒倒是不嗆喉。
這時有人按鈴,阿忠去一看,「燕小姐,是溫先生。」
溫士元進來,揚了揚手,「三十多架照相機對牢我。」
從心默默落下淚來。
溫士元看著她,「這是幹什麼,不值得為這種事哭泣。」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言安慰過周從心,一時百感交集,她忽然痛哭失聲,掩著面孔,淚水自指縫流出。
溫士元坐到從心身邊,把寬厚的肩膀借出來給她靠著,伸出另一隻手,把電話插頭拔掉。
這時,才聽見袋裡手提電話也在響。
他連忙取出聽,「呵,阿智,是你,是,燕陽就在我身邊,我怎麼又來了?你問得真奇怪,我也是她的朋友!」他聽半晌,把電話交給從心:「是李智泉,他想與你說幾句。」
從心接過電話,哽咽地叫一聲「智泉」。
他一開口便說:「記者竟這樣神通廣大,唉!他們跑到註冊處翻檔案。」
「我是冤枉的。」
「噓,我也猜到,你們可是假結婚?」從心不出聲。
「你不要否認,也不要承認,讓記者心癢難搔,把新聞追下去。」「什麼?」
「燕小姐,恭喜你,你一夜成名。」
從心楞住,亮晶的淚珠掛在腮上,用手背抹去。
「試想想,一名記者月薪起碼三萬,樓下大約三十名記者在等你,燕小姐,那已是一百萬了。」
從心聽他說得那麼市儈,不禁破涕為笑。
溫士元在一旁呆呆看著,可人兒表情多種變化。
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他要保護她。
當下他吩咐司機:「叫我秘書鄧小姐到這裡來上班,把陳本欣律師也請來,我們有事要辦。」
司機應聲出去
李智泉在那一頭說下去:「你就算得到冠軍,三五七個月後有誰記得,這一下爆出大新聞,深入民間,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今晚決賽——」
「唏,不去也罷,你已經成名了,所以,哭什麼,笑還來不及呢。」
從心無論如何笑不出來。
李智泉說:「我馬上買飛機票趕回來做你的智囊。」
「這——」
「我還有話同元寶講。」
從心把電話還給溫士元,走進浴室,將臉浸到睡公主面盆裡去,她慢慢鎮靜下來。
抹乾面孔,回到客廳,她呆住。
只見屋裡已經多了兩位妙齡女子,其中一位正把傳真機手提電腦電話等通訊儀器架好插上電源,那張乒乓球桌立刻變成小型辦公室。
她抬起頭來,微笑著說:「燕小姐,我是鄧甜琛,你的秘書。」從心說不出話來。
溫士元叫她:「燕陽,過來見一見陳本欣律師,有她在,你可以放心。」
從心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高效率辦事方式,事發迄今不過一個小時,溫士元已經為她擺出陣仗,鄭重應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