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亦舒
他們把行李搬上樓去。
可恩輕輕問:「逗留多久?」
李志明疑惑:「張丹不是住這裡嗎?」
「張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志明不悅。
可恩吁出一口氣,「我還有點事,你們玩高興點。」
「可恩,一起吃晚飯。」
可恩如坐針氈。
李志明說:「爸爸又不是時常來。」
可恩只得說:「我們去吃龍蝦。」
她父親這才露絲笑容,「我去梳洗,歲月不饒人,至怕乘長途飛機。」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掛好,去廚房做熱茶。
他開口說:「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轉過頭來。
「本來近一點去東京度假,是他一定要來看女兒。」
可恩不出聲。
高一德微笑著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認同,他只有一個女兒,無論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盡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許還不夠好,但是,他只知道那麼多,愛他的人應當明白。」
這位高小姐聲音十分溫婉,態度大方,言語有理,年紀不小,約莫三十出頭,五官端正,卻不算是美女。
看樣子父親這次找對了伴侶。
高小姐站起來,走到露台,「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說這是你的嫁妝,免你樣樣向婆家開口,你看,爸爸多體貼。」
可恩仍然沉默,內心漸漸軟化。
「兩個人相處不來,有許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壞人,或者她不是好人,兩人都有犧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熱茶。
「這是我自己帶來的茉莉香片,你試試如何。」
「我哪裡懂這些。」可恩陪笑。
「聽說你在大同教了一學期英文,真難得,你爸為你驕傲。」
「只是暑期班。」
「有這樣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淨掛著穿衣戴首飾找男朋友,那也是應該的,不做人總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誤打誤撞。」
誰不愛聽好話,可恩的父母已經許久沒有稱讚她,沒想到這位陌生女士說話叫她那樣舒服。
對高一德好感,是否等於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兒。」
可恩好奇:「可覺得孤單?」
高一德答:「我與家母親厚,她對我無微不至,我上了大學她還幫我溫習功課,一起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她辭世後我才覺寂寞。」
「呵。」
「咦,你爸去了何處?」
真是,怎麼不見主角動靜,一看,他已在房裡睡著,輕微打鼾,顯然賓至如歸。
高一德輕輕說:「他後天五十大壽。」
這話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聲。
高一德掩上房門。
可恩問她:「你們打算結婚?」
高一德搖搖頭,「沒想過。」
可恩意外,「你對他那麼好,卻沒想過結婚?」
「我們不過想找個伴,辛勞工作之餘,結伴旅遊,看看世界,尋找美食,談天說地。」
可恩一聽就知道高一德有點家底,否則怎能這樣自由自在。
「你有職業?」
「我是一名執業心理醫生,在警署任職。」
可恩意外,「我爸怎麼認識你?」
「由一位律師朋友介紹。」
可恩由衷說:「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覺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邊總喜歡帶年輕講普通話女子,李志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對父親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餓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說:「我做泡麵你吃。」
高一德連忙說:「我自己動手好了,這裡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說:「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點點頭。
可恩鬆口氣,離開公寓,一下樓,便看到日焺與張丹下計程車,鳥倦自巴黎返來。
可恩笑:「回來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樓上。」
張丹意外,「李先生來了?」
日焺連忙說:「張丹,你也可以到我處暫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焺留意可恩面色,「你與父親終於找到共識?」
可恩點頭,「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為著什麼。」
日焺搔頭,「有一段日子,我只記得無論他們說什麼,你都說不。」
「是,穗姨說我家充滿火藥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個人,可是唇槍舌箭,叫人擔心。」
張丹眼睛帶詢問神情。
日焺解釋:「父母離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來想找藉口分辯:「他們天天吵」、「我覺得他們醜陋」、「他倆從不為我著想」、「我對這世界失望」……
可是張大嘴,又合攏。
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過歸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終沒有分辯,確是一項進步。
張丹拍拍她肩膀。
父親那一覺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
他們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對張丹說:「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說我明晨有課早睡。」
張丹從書本抬起頭,「你要去什麼地方?」
「去了結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這是我私事。」
張丹說:「我倆之間,沒有私事。」
她已經取過外套。
「張丹,你不方便去那種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張丹無論如何不讓可恩一個人晚上出門。
可恩想一想,點頭,「你跟我身後,不要出聲。」
「可恩,有危險也許可以報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頭,撥了幾個電話。
其中一個有電話錄音這樣說:「南大街美味凍食舊廠今晚舉行神秘聚會,火熱音樂,各式享受,萬勿錯過。」
張丹變色。
「張丹,你現在留家中還來得及。」
張丹定定神,「你同我說話?」
可恩見她已經染上西方青年豁達神氣,不禁笑起來。
張丹追問:「可恩,你為什麼還去那種地方?」
可恩不出聲。
「可是尚有心癮?」張丹極之擔心。
可恩轉過頭來,「我也來問你:巴黎之行是否開心,兩人會否有進一步發展?」
一言提醒張丹,她不動聲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撥電話給日焺,無人接聽,她留下南大街那個地址。
張丹叮囑:「請速來會合。」
張丹沒看見可恩進廚房挑了一把鋒利的牛肉刀,插進靴統裡。
張丹出來。
可恩同她說:「換上膠靴,天雨泥濘。」
兩人上車。
「那地方極之偏僻吧。」
「非法聚會,當然不能在大街大巷舉行。」
在車上,張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鎮定。
張丹又問:「你去找誰?」
沒想到這次順利得到答案。
「一個叫馬利奧的男子。」
張丹一驚,「同你什麼關係?」
「他曾經向我提供非法藥物。」
張丹問:「只是這樣?」
可恩苦笑,「你別小覷這件事,我欠他債。」
「欠債還錢。」張丹理直氣壯。
「還了許多,還欠許多。」
張丹問:「他要人?」
「不,他要人無用,他追債。」
「總有一個數目,問清楚了,數給他,總不能一輩子避債。」
「你說得對,張丹,我這就去見他。」
車內靜默。
「可恩,回頭是岸。」
可恩說:「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會富庶家庭子女什麼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掙扎,稍有不滿,父母師長會動輒懺罪,身體發育得大人般高大,腦筋仍似幼童,完全沒有責任感,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顏,她背脊濕透。
「一定寵壞了,這樣嬌縱。」
「有時心裡苦悶?」
張丹歎氣,「我也悶呀,我還得張羅明年學費呢。」
可恩簡直開不了口。
她把車子轉入小路。
這一帶是有待開發的舊貨倉,已全部搬清棄置,黑暗中一幢幢怪獸般房子十分陰森。
張丹勸說:「不如回去,白天再來。」
在車頭燈照射下,她們看到鮮紅色美味凍食四個中文大字。
可恩下車。
這時張丹發覺可恩天生大膽,所以才引致妄為。
張丹比可恩大幾歲,覺得有義務保護她。
可恩取出筆芯電筒照明,走到貨倉前敲門。
小小格子打開,她們看到一隻眼睛。
「找誰?」
「馬利奧。」
「幾個人?」
「兩個女孩。」
一扇小小金屬門打開,放她們入內。
音樂十分幽怨纏綿,張丹聽不出是哪種樂器,可恩認得是印度釋他。
牆壁上放映七彩轉動迷幻電影,年輕男女用身體說話,緊緊摟在一起。
張丹發呆,半晌她說:「我們也有這種地方,這叫地下舞會。」
時間還早,人群尚未聚攏,可是即時有人上前兜售各種顏色糖果。
可恩說:「我想見一見馬利奧。」
背後有聲音:「是你,可可,你終於回心轉意。」
客人回頭,叫他心花怒放,她還帶著朋友來呢。
可恩轉過身子,「馬利奧,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說吧。」
那馬利奧看著客人陸續進來,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魚,何必難為這一條,他的氣漸漸平了。
張丹這時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貨倉來談判的原因:人多,這隻老鼠也懂得顧全大局。
只聽得他問可恩:「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