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亦舒
吉普車後拖著一輛流動房屋車。
可恩一見,臉都紅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機理論,爭了半晌,司機只得把房屋車駛走。
臨走放下兩大箱食物。
可恩吁出一口氣。
陳航看在眼內,笑說:「令尊幾乎為你把整個家搬來。」
可恩吁出一口氣,「別說我了,你呢,你幾時與石農結婚?」
沒想到陳航這樣坦白:「他母親不喜歡我,不贊成我倆結婚。」
可恩一怔,「為什麼?」
陳航的小圓臉沉下去,「因為我從前已結過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麼樣呢。」
「你不明白上一脫(我猜想該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們覺得沒面子。」
可恩說:「且不去研究他們的臉皮,石農的想法如何?「
「他認為我倆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陳航大笑,「可恩,對你來說,世上無難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點頭,「我知道,這是揶揄我沒心肝。」
「不,你擅長快刀斬亂麻。」
「上次婚姻,可有帶來子女?」
「沒有,萬幸。」
「肯定完全沒有挽回機會?」
陳航搖頭,「他另外找到更適合的人。」
可恩低下頭,「像家父一樣。」
陳航幫她把兩箱食物搬到廚房。
當天晚上,可恩在房裡準備課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語,像「跳之前看清楚」與「羽毛相同的鳥聚一起」等。
她又去請教「三思而行」、「物以類聚」的國語讀音。
回來練半日,有點累,忽然覺得腳上有東西爬過,她一縮,來不及了,只覺得針刺似痛。
一條青絲帶似的小蛇蜿蜒游過。
可恩腦中閃過毒蛇二字,立刻撲上去抓住那條小蛇,蛇身滑濕,幾乎溜脫,她緊緊抓住,放進紙袋裡,然後,她才叫人。
鄰房走出來的是田雨。
「什麼事?」
「蛇咬。」
田雨大驚,「什麼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經腫起。
他找來橡筋,勒實足踝。
「蛇在紙袋裡,請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點頭。
「好傢伙!」
他打開紙袋一看,放下心來,「是平常草蛇,無毒,可是,屋裡已撒了雄黃,照說,蛇不會游進來,是什麼氣味引蛇入屋?」
可恩呻吟一聲,槍戰,火災,現在又遭蛇咬,還有什麼?
田雨找來草藥,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親?」
可恩搖頭,「不,有醫生嗎?」
「對,對,」一言提醒了田雨,「我去找大夫。」
醫生叫大夫,時光倒流好幾十年。
他出去一會,一位老先生跟著他進來,人家恨明顯已經睡了,硬被他請來出診。
檢查過傷口,又打開紙袋仔細看過蛇,他開了藥方,原來是個中醫生。
他說:「李老師,放心,你無礙。」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這氣味惹蛇。」
原來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郁,可傳到遠處,吸引小動物。
可恩已在傷口擦了消炎藥及貼上膏布。
醫生囑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驚,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來敲門。
「李可恩,醒醒,喝藥。」
可恩睜開眼,只見田雨捧著一碗黑墨墨中藥湯,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藥店,然後煎好拿來。
可恩只得喝下,那藥既酸又苦,很難下嚥。
她掀開帳子,田雨與她的臉對個正,他一呆,張大了嘴。
可恩即時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來鏡子一看,嚇得說不出話來,原來面孔已腫得雙眼都看不見了,像隻豬頭。
她歎口氣,倒轉頭來安慰田雨,「不怕不怕,這只是皮膚過敏,我自幼時時發作。」
「可有發燒?」他伸手來探熱。
「我有止敏感藥。」
「為安全起見,我還是通知你家長好。」
可恩起來漱口洗臉,這時,手臂上也發出一塊塊凸瘢,而且非常痕癢。
她用一條毛巾蒙著頭。
陳航出來看見,著實嚇一跳,「我去請醫生。」
可恩慚愧,連忙站起來鞠躬,「對不起各位,給你們添麻煩。」
陳航答:「大家應該守望相助。」
老醫生又來了,這次給了外敷的藥。
「是什麼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徹底打了敗仗,雖無抱怨訴苦,卻也渴望回轉城裡,至少可以到醫院打針止癢,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覺。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學逗留了一個星期。
她長長歎息一聲。
可恩請假,靜靜在宿舍看書。
下午,陳航進來說:「你父親來了,他在第三課室等你。」
在課室外已聽到父親在說話。
--「我來把女兒領回家去。」
田雨訝異的聲音:「她知道要走嗎?」
「這孩子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惹麻煩,今晚本來我要到東京開會,看情形又因她延誤,唉。」
可恩站在課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說:「有一日她願意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我才心驚肉跳呢。」
可恩垂下頭,一顆心沉到腳底。
在父親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爭氣,連參加一個學習營都鬧出事來。
田雨抬頭看見了她,「李先生,李可恩來了。」
李志明轉身同女兒說:「可恩,收拾行李,我們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爸,我很好,見到你很高興,不過,我還有三個星期才完成學習,我暫時不能離開。」
李志明一聽,又生氣了,「你看你,眉青目腫,還不跟我回去看醫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頂。」
田雨不出聲。
他為可恩難受。
這不是一個十分民主的父親。
可能因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氣躁,不容易討好。
只聽見李可恩鎮定地說:「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為我擔心,風疹很快平復,我決定留下。」
李志明看著女兒,知道拗不過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說:「祝你東京會議順利。」
李志明說:「我不在,你找張丹也一樣。」
他身邊電話已經響個不停。
可恩說是。
父親與公司一名秘書一樣?也許是,張丹不是普通秘書,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漸漸憔悴。
她站在學校門口,目送父親車子離去。
田雨在不遠之處看著她瘦削背影,忽然對她改觀。
這是一個物質富裕感情貧乏的可憐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為你會回去。」
可恩低聲抗議「每個人都想我走。」
「不,我與同學們都很高興你可以留下來,」他看著她,「咦,風疹來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腳,可不是,瘢痕已經漸漸平復。
她歡呼一聲,「我可以上課了。」
她朝課室奔去。
小同學紛紛走近問候:「李老師,你沒事?」
「李老師,你哪裡不舒服?」
「我媽媽說,風疹塊可用米酒擦了會好。」
小朋友聲音充滿真切關懷,叫可恩感動,他們可不嫌她麻煩,他們喜歡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書到傍晚。
廚子煮了一鍋紅糖水讓可恩沐浴,據說是解癢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膚漸漸也就回復安靜。
她用絲巾蒙面坐在階前乘涼。
心中寂寥得說不出話來。
以前,遇到這種低落情緒,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館,跑到舞會,或是在公路上飛馳跑車。
今日,她獨自仰首看月亮。
她輕輕說:「月是故鄉明。」
身後有一聲咳嗽,她轉頭一看,原來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長袖長褲,臉上蒙著紗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別有趣味,他緩緩走近。
他捧著一本書,「想向你請教這句英文的語氣。」
「不客氣,大家研究一下。」
「有聲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夠傳神,我想你可以幫到我。」
可恩一看,原來是Ohreally這兩個字,不禁微笑。
「這二字有多種說法,相等我們『有這種事』、『是嗎』、『真的』、『原來如此』,說輕佻些,還意味著『真還假呵』及『別胡扯了』的意思,我說你聽。」
可恩逐一把語氣演繹,做得那樣傳神,叫田雨發現,原來是這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最後可恩說:「假使有人對你炫耀,關於他的古堡飛機大炮,又女王與總理陪他看戲吃飯等等,你不作回應,是稍欠禮貌,大可輕輕說:『Ohreally』。」
田雨站起來說:「多謝指教。」
可恩立刻說:「Oh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們兩人靜下來。
過一會,田雨問:「堅持留下來,是為著爭一口氣吧。」
可恩把臉枕在膝頭上,「不,我想靜一靜,把過去未來想一想。」
「那是很偉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沒有這意思。」
可恩低頭,「咦,我鞋子濕透。」
她提起濕漉漉雙腳,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一看環境,發覺半個操場汪著淺淺一寸水。
可恩驚訝問:「水從什麼地方來?」
田雨不為意,「河水漲上外瀉,鄉村時有現象。」